起雾了。
浓郁纯白的雾气从昨晚忘关的窗户处蔓延进来, 把房间里的一切都模糊得朦朦胧胧, 灰蓝的阴影流动交叠在每一处。等最后一颗星星也回到扶桑树上时,太阳就该披着晨曦出发了。
划星阁处在溺海之畔,神界的尽头。既没有四季轮回, 也没有昼夜之分, 时间的流逝全靠日月星辰在扶桑树冠上的恒定交替来记录着。
叶挽秋晨起梳洗好后,挥手划开一缕白光将屋子里的浓雾都驱赶到窗外, 转身拎起桌上的竹篮, 离开阁楼跑进屋群背后的大片森林里。
她总是习惯性地穿着一身素白, 这样的色彩让她几乎是在刚踏进山麓边缘的时候,就和那些不断从森林各处涌流而出的白雾融为一体。
再过几天,森林里的荧光松露就要完全成熟凝结为荧晖草, 她打算在那之前采一些回来。正巧这段时间的辛夷花也开得很好,叶挽秋顺手折了几支放进竹篮,盘算着可以拿回去当插瓶用的花。
因为时间还早的缘故, 这时活动在森林里寻找着各种鲜花珍草的只有划星阁的仙侍们。看到叶挽秋来, 她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 恭敬行礼问安到“参见神使。”
“早上好。”叶挽秋摆摆手, 沿着面前雾气盘旋的林间小路, 轻快地钻进更深的森林里。
自从她回来以后, 尽管暂时还没有正式在新神界的众多仙灵们面前露过面,但那也是迟早的事,所以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宣之于众就格外重要。
按照叶挽秋的设想,这个问题处理起来应该很容易, 反正什么身份都行,她又不在乎。
但事实上,哪吒和蔚黎他们几个光是争论这个身份问题就花了好久。
用松律的话来说就是,“你年中祭上忽然消失不见,回来还让那虞娴公主撞见你抱着个女人进三凤宫,这会儿你又突然凭空多了个神使,这也太显眼了。”
“而且。”夙辰轻晃着手里的酒樽,慢条斯理地继续补充道,“以你如今在神界的地位,就算你硬要挽秋做你的神使,时时伴在身侧,确实也没人敢说你半句什么,但他们会怎么说挽秋就不一定了。”
“她不是没有去过神界,凡是苍星纪年就已经存在的仙灵都是见过她的。现在忽然说她是你们某个古神的神使,这又说得过去么”哪吒冷冷反问。
“可是经过灭世以后,从上个纪年幸存下来的仙灵已经很少很少了。现在的神界几乎就是全新的,他们都不知道叶子是谁,更不知道她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才是重点。”松律提醒。
“所以我就说让叶子来做我的神使就好了。”蔚黎赶紧趁热打铁,“我们几个跟六界的往来都很少,料想神界其他生灵也不会说什么。”
“别忘了还有那位一直追着你不放的小公主。”明煌幸灾乐祸地接着道,“要是让她这会儿就认出来叶子是那日你带回来的人,就算那天帝的确还算得上是个公私分明又拎得清的主儿,可这位公主会做出些什么事还真很难说。
再加上这段时间雾原的事听说也挺烦人,让叶子留在阿黎这儿,你只管放心就好了。
不过话说又回来,你的真身可是朵红莲花啊,怎么比始祖补天用的石头还来得顽固不化。都十几年了,你对那小公主就真的一点感动之情都没有”
哪吒停下思考,面无表情地看向明煌:“你刚刚说什么”
明煌:“我怎么忘了,灵珠子就算被雕成朵花,它本身也是个石头。”
“我们劝阻你,并不是要你在神界其他人面前否认你们的关系。”夙辰说,“只是因为你三年前才拒绝天帝赐婚,还说你与旁人已有婚约,如今却转眼就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神使。
而且以你对挽秋的态度,谁都能轻易看出来你的心思,所以她才更需要一个能让其他神界生灵闭嘴的身份,这样你们俩将来才会没那么多烦心事。”
“对啊。”松律一针见血地说到,“虽然你如今已经是军权在握,但到底天帝和公主的颜面还是得顾忌一下。何况夙辰说得没错,挽秋确实是来历不明,即使我们都不在意这个,可不代表其他人也会接受得这么爽快。
如此一来,难免会惹旁人非议不说,你就不怕天帝脑子一热,把他女儿和叶子一起塞给你,让你两个都娶回去说不定仗着叶子只是你的一个神使,到底还得被天帝之女的公主身份压一头,他还得让他女儿做你正妻,让叶子去做你参加宴会都带不上来的小妾”
她刚说完,哪吒立刻抬首剜向她,目光狠戾到可以杀人。
“你这说得也太血腥了。”明煌嘴角抽搐着。
“可我同意松律的看法,是很有这种可能。”夙辰不慌不忙地说到。
“所以让叶子来做我的神使就最好不过了,如今我们几个老来闲的古神辈分最高,又游离于神界之外,谁也不敢多说什么。”蔚黎点头。
哪吒表情极差地沉默着,没同意也没拒绝。
“你是不是觉得叶子来做我的神使后,你们俩想要经常见面就不方便”蔚黎想了想后,大概猜出了哪吒的顾虑。毕竟哪有别的神使天天跟另一个神处在一起的。
他轻一点头:“而且我答应了她,短时间内不会再跟她提想成婚的事。所以这样不便见面的时间,可能会挺久。”
“为什么”松律再次茫然,“你们俩之间就差一纸婚书和一张床,有什么不能的”
“我求你快闭嘴吧。”明煌拍一把她的肩头,又无奈又好笑。
正好这时,叶挽秋捧了满怀的桃花走进来,只听到松律的后半句话,奇怪地随口问:“谁差张床”
空气里蔓开一阵沉默,紧接着是蔚黎最先忍不住的大笑声。
僵持到最后,哪吒决定去请已经脱离六界纷事的太乙真人,让他临时出山来收叶挽秋做他的神使。
毕竟太乙是他的师父,又已经不再理会六界琐事,而且地位与几位古神相当,同样是来历神秘难测。他想要经常见自己师父的神使还是说得过去的,而且以太乙对哪吒的疼爱程度,只要哪吒去求,他几乎没有不答应的事。
到了受封礼那日,考虑到元邈之境是太乙隐居的地方,旁人进不来,观礼作证的除了哪吒以外,就是几位古神。
叶挽秋提前想了一整夜的煽情演讲稿才背出来个开头,太乙就捻着冷光湛然的胡须,挥起拂尘朝她额上轻轻一点,说道“不必说了。你本就是女娲始祖当年看中的人,我收你做神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反正我已避世隐居,也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只有一点。”
“仙尊请吩咐。”
太乙看看她,又掀起眼睑看看一旁的哪吒,伸手揉着眉心,像是极为无奈又意味深长地说到“没事别乱跑。”
“啊”叶挽秋茫然一瞬,“我以为您会让我去造福众生。”
“只要别转头又找不到你人,你就已经是在造福众生了。”太乙说着,眼角余光瞥到哪吒略微有些不自在的神色,“行了,都回去吧。”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边琢磨着这神使的工作如果放在现代,算不算个事业单位编制人员,一边跟着哪吒他们一起行礼拜别了太乙。
从那以后,叶挽秋就以太乙真人神使的身份住在了划星阁的北阁楼。
进入万灵纪年后,被改变的不仅仅只有六界的各种地貌景观,还有许多以前从未出现过的生灵也在这个纪年里出现了。
雾原便是当初苍星纪年末时,被妖族生灵浸染成的一片半妖之地。如今已经变成了潜藏在人间的许多灭世遗留祸端之一,甚至还滋生出了许多以前从未见过的怪异生灵。
它们普遍灵智不高,但繁衍速度极快,而且经常成群结队地活动。一遇到有活物的聚集地就像遇到农田的蝗虫群一样,凡是会动的,不管是人还是普通动物或者精灵,甚至是一些法力低弱的地仙和还没还来得及被冥界收押的亡灵,都会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除了三昧真火和中阶以上的神力直接摧毁,目前没有找到能彻底杀死这些生灵的办法,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怎么诞生出来的。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哪吒这段时间这么忙的原因。
细细算起来,叶挽秋已经有快十来天没见过对方了,而这些事也都是听蔚黎他们告诉自己的。
摘完附近的最后一块荧光松露后,叶挽秋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些零散的辛夷花上,走到清河边蹲下来,就着用手喝了几口冷水。
这里是一片峡谷,奔腾不息的河流从远处的陡峭山崖上冲刷下来,飞溅起无数苍白水花与湿雾弥漫,咆哮着破开面前的层层森林。河水的颜色在暗光环境下里呈现一种凝练厚重的色彩,和那些没有被雪层掩盖的森林颜色很相似,苍蓝如铁。
她挎着竹篮从森林里走出来,回到北阁楼的廊桥下,将辛夷花插瓶,把松露洗干净处理好,端了一小部分去制膳房当食物材料,剩下的分成几份茶料送去给蔚黎他们。
毕竟对于这几位超然度世的古神来讲,进食根本就是多余的,除了茶和酒,只有偶尔看到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才会尝上一两口。所以整个制膳房基本只有叶挽秋自己在用,而她又已经习惯了凡事亲力亲为,能不用叫仙侍来帮忙的时候就不用。
做完这一切后,她重新回到廊桥下的绷架前坐好。面前这件秋棠红外袍上的刺绣已经做好了一大半,她打算在这两天就赶制出来。
还在她专心致志地思考着该绣点什么纹样上去的时候,蔚黎拿着被揉成一团的绣布走过来,身后跟着面色无奈的松律,坐在廊桥下满脸严肃:“我放弃了,这就不是神会做的事。”
“慢慢来嘛,我当时跟着我娘也学了好几年,手都被扎肿了才逐渐学会的。”叶挽秋笑着将一旁刚泡好的松露清茶倒出来递过去,“要是您一两天就学会了,那我这十几年不白瞎了”
蔚黎挑挑眉,望一眼那秋棠红的布料,毫不惊讶地问:“给小红莲做的吧”
“嗯。”她应一声,用针尖将滑下来的发丝勾回耳后别好,“他身上那些都穿得太久了。”
“唉,有的人啊,明明神界有那么大一个织衣局看不着,非要人家亲自做。”蔚黎一边啧啧啧,一边用那团弄毁的绣布当手绢,象征性地在松律面前晃晃。
松律拍开她的手,一脸开明:“这是他们小年轻之间的乐趣,累并快乐着。”
叶挽秋摸摸脖子,放下手里的针,警惕地看着她们:“你们俩不会无聊到专程来调侃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