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为了让我回帝都继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杀了我母亲,派兵将我从大漠里强行带回”他轻声说着,表情平静,“那个时候,你要我怎样呢反抗吗反抗的话,整个部落的人都会被杀。”
西京的脸色变了:是的,多年前的那一次行动,当时他也是参与过的。帝都来的使者在霍图部的苏萨哈鲁寻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为了掩盖真相,将军奉令杀死了那个霍图部的公主,将十三岁的少年强行带走。然而整个霍图部为之愤怒,剽悍的牧民们不能容许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群起对抗,引发了大规模的骚乱。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兵,跟随着将军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却不料执行的却是那样一场惨烈的屠杀在无数牧民的血泊中,那个少年最终自行站了出来,默不作声地走入了金碧辉煌的马车,头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记得,在那一刹那,那个十三岁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着一丝笑意。
虽然那之后的一路上,他和真岚结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记。他知道真岚一定也不会忘不然,一贯温和随意的他,也不会在十多年后还找了个理由,处死了当年带兵的那个将军。
他一直看不透真岚的心,不知道在那样平易而开朗的笑容下掩藏着什么样的心思。这个混合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远都是那样的随意,无论遇到什么事,嘴角都噙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在母亲被杀自己被带走的时候如此,在被软禁帝都的时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车裂的时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着白璎离去的时候,也是如此么
“西京,你知道么我从不觉得我是个空桑人。我出生于苏萨哈鲁,我的母亲是霍图部最美的女子。我没有父亲,西荒才是我的故乡。”寂静的夜里,只有一颅一手一脚的人俯仰月下,喃喃叹息,“可是,我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带走,被推上王位,被指定妻子这又是为什么因为身上我并不愿意接受的那一半血统,就将我套入黄金的锁里,把命运强加给我”
西京愕然地望着真岚,随即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是说出来了么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激烈反抗和敌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这个人心底吧这些年来,他一直惊讶真岚是如何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将这些表现出一丝一毫。
“于是,我一心作对,凡是他们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许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开始不答允立白璎为妃,后来又不肯废了她。”说到这里,真岚微微笑了起来,有些自嘲,“当然,那时候我还一心以为她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位置梦寐以求呢。”
是的,他一开始是看不起这个被指配的妃子的。直到婚典那一刹那,他才对她刮目相看她飞坠而下的样子真的很美。宛如一只白鸟舒展开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那是他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景象。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的未婚妻和他竟是一类的人。
“就在我面前,她挣脱了锁住她的黄金链子,从万丈高空飞向大地我无法告诉你那一刹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说的对,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勇敢。”
衣襟上的蔷薇已经枯萎了,但清香还在浮动,风将千年前的花香带走。
真岚低头轻轻嗅着那种缥缈的香气,苦笑起来:“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爱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为别人一去不返你说,我还能怎样呢”
他嘴角浮出一丝同样的笑意:“于是,我自暴自弃地想:好,你们非逼我当太子,我就用这个国家的倾覆,作为你们囚禁我一生的代价所以,刚开始那几年,我是有意纵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敌入侵的时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组织过抵抗我是存心想让空桑灭亡的,你知道么”
西京霍然一惊,站了起来。
真岚的神色黯淡下来,喃喃摇头:“但无数勇士流下的血打动了我:你死守叶城,全家被杀;白王以八十高龄披甲出征,战死沙场;十七岁的青塬不肯变节,自刎在九嶷神庙每一滴血落下的时候,我的心就后悔一分。”
他叹息着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责:“我终于明白,不管我自认为是空桑人还是西荒人,都不应该将这片大陆卷入战乱是我错了。”
冷月下,空桑最后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将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话一吐而尽。
对于空桑这个国家和民族,他一直怀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愫。
真岚伸出手,将那朵枯萎的白花轻轻放在白璎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丝笑容,淡淡道:“我错了那之后的百年里,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要比个人的自由和爱憎更重要。”
西京长久地沉默,聆听着百年来好友的第一次倾诉,神色缓缓改变。
是的,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凌驾于个人的自由和爱憎之上,值得人付出一生去守护,那就是族人和家国无论是真岚,白璎,苏摩,抑或是他自己,都在为此极力奔走和战斗。
“真岚,”他终于有机会说上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你”
百年来的种种如风呼啸掠过耳际,他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对方的手臂,眼里隐约有热泪:“努力吧。”
空桑皇太子扯动嘴角,回以一个惯常的笑容然而那样明朗随意的笑容里,却有着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
是的,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们依然要努力朝着前方奔走哪怕,对这个国家和民族他并未怀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战斗并非他所愿;哪怕,一路血战,到最终只得来山河永寂。
蔷薇的香气消散在夜风里,风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那笙此刻刚从陵墓内奔出,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愣落拓洒脱的酒鬼大叔和那个总是不正经的臭手把臂相望,相对沉默,脸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罕见,眼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他们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