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您前来入梦是为了把床前故事又来说一遍?说些我不知道的。”
道陵老祖:“…………”
道陵老祖:“你道侣应该很辛苦吧,至少经常被你气到又敢怒不敢言。”
宴几安:“......”
道陵老祖:“小时候明明团子般冰雪聪明、玲珑慧心,这究竟是吃错什么了,如今竟长成如此不可爱的模样?”
巨船依旧行驶于不净海海面。
不远处夕阳昏暗,曜日最后一丝光辉即将沉入地平线,海面染上了一层昏黄时,宴几安意识到自己并非真正处于这般古老的巨船之上。
甲板上来来往往之人身着款式古老道袍,然而当他们扬帆掌舵,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船舷上坐着吞云吐雾的美艳女子,与宴几安擦肩而过时,他也并未感觉到实际的触碰。
他好像误入一场皮影戏中。
当夕阳余辉燃烧殆尽,夜幕降临时,甲板尽头的船舱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
他五官柔和,眉眼之中不见武生戾气,唇角不笑亦自然上扬,便是过于消瘦的身形让他看上去状态不太好,似海上航行使他十分憔悴。
“那个人身边有一文书官,名唤‘黄苏'',天命文官,专职记录世间所发生的一切大事。
原来那人确实是书生。
船舱外,有一名穿着道袍的年轻修士向黄苏说些什么,他侧身,神情温和倾听………………
不似其他凡人见修仙入道人士那般厌恶,他始终面容平和,只是一边与人谈话,动作有些笨拙地摸索着周围。
“或是天命文官本可窥视天道之洪福灾祸,黄苏自幼双目陷盲,不可视物。
宴几安的视线落在那人的双目上,确实是一片混沌。
道陵老祖此时短暂笑了声,露出了个尴尬的表情:“这事,说来实则是修仙界愧对这个书生,光这件事,我们颇有抬不起头来的愧疚。”
宴几安不明所以。
幻境中,黄苏摸索着船舷自云上仙尊的身边,他自是感觉不到宴几安的存在,便只是安静地独自站着,任由海风吹拂过面颊。
不久后,在他身侧多了个人,是方才与他在船舱前说话那人,一个不过及冠之年的修士少年。
宴几安认为这人长得有些像年轻时的谢从,眉眼之间有些相似之处。
此时此刻,少年紧紧蹙眉,立于黄苏身边,不置一词,光只紧紧抿唇散发着无声的焦虑情绪。
黄苏明明不能视物,却又仿若已洞悉一切,微微笑主动开口:「你有些日子没来同我说话了。」
少年先是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动了动唇后面色立刻阴沉下来,黄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他沉默不言一语,故自顾自道:「之前你总是孜孜不倦给我描述即将靠岸的码头多么繁华,我们要去的地方三山环抱,仙雾缭绕,定是那些与我拥有
同等能力的、传说中的游猎民族栖息地......如今真的要靠岸了,你怎么不说了?是码头不热闹了吗?」
他嗓音温和平缓,然而伴随着他每一次提问,那少年的脸色越发难看,最后阴沉得几欲滴水,他态度很差的让黄苏别说了。
后者果然不再言语提问。
身边两个虚幻投影陷入沉默,宴几安转头望向道陵道祖??
天命文官就是天命文官,开天辟地以来至此一人,他从未听说过什么“与天命文官拥有同等能力的、传说中的游猎民族”。
接收到他质问的目光,道陵老祖清了清嗓子,回避了解惑,单只在船舷敲敲烟杆。
修士少年道:「我不来找你自然有我的原因。」
黄苏:「哦。」
修士少年沉默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暴躁道:「你能不能别去找什么游猎民族了?找到能怎么样?找不到又能如何?就待在西岸写完你的史记又能如何?」
他越说越烦,声音越来越暴躁,最后抬脚狠狠地踢了一脚船舷,「东岸根本不适合你!你能不能跟那些人写信,让他们接你回西岸去?!」
莫名其妙就发了脾气,然而黄苏却对此毫无反应。
从头至尾他只微笑着,待少年闭上嘴,只剩下“呼哧呼哧”粗重喘气声,他微微弯下腰,摸索着,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我无处可去。」黄苏道,「你为什么那么生气,是不想让我去东岸吗?」
少年死死抿着唇。
黄苏微微弯起那双无神的双眼,指尖扫过少年的衣襟,他叫他「谢蕴」,他问他,「如此多天的航海,只有你会主动来找我说话。」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黄苏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宴几安没有听见谢蕴的回答,但他在修士少年的眼眶中看见了迅速充盈的眼泪??
这位在很多年后,灵牌身位置放于东岸第三大仙门大殿的供奉位最高处,与三清道祖天尊之下首位供奉受万人香火颂词的云天宗开宗老祖,此时此刻,眼泪像是决堤一般,汹涌而无声地流淌着。
他为了努力憋住自己的气息不紊乱而憋得满脸通红。
「我不是你的朋友。」
他麻木地说。
场景从一开始净潭上的木舟至不净海上的巨船,此时再次发生变幻,这一次从无尽的不净海面,他们再次回到了彼时还是一座荒山的云天宗。
那艘仿若永远飘荡在海面的船只已然靠岸,站在船舷边俯首望去,宴几安发现等待他们的没有热闹繁华的码头,没有仙气环绕的灵山,没有气派繁华的宗门,更没有古今通晓、与天命言官拥有同等能力的、传说中的游猎民族。
荒山野岭跟前,站立数人。
其中大部分人身着道袍,神色肃穆冷漠。
不着道袍唯有二人,其中一人身着侍从装扮,大约是黄苏随身伺候小童的小孩,此时此刻他被两名修士压制,正拼命挣扎、愤怒高呼:「骗局!都是骗局!你们修士都是骗子!」
左边压制住他的修士满脸鄙夷:「别吵了。」
右边控制住他的修士满脸冷漠:「这是必要的牺牲。」
烈日照耀于沙滩,细砂被暴晒成了一种特殊的白色,一眼望去仿若冬日雪地,另一名未着道袍者自然是黄苏,立于这一片白中央,他看上去比在船上更加消瘦,眼底乌青清晰可见。
唇角还是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或许没有,只是遗憾,他叹息地歪了歪头,「原来,没有游猎民族吗?」
立于他对面,是昔日活泼的修士少年。
谢蕴手扶腰间佩剑,面无表情,看似冷酷无情,实则在黄苏开口叹息时,那握住刀柄的手微颤抖了下,而后死死地收紧力道。
「我不是你的朋友。」谢蕴道,「只是奉命取你性命的刽子手。」
黄苏微微一顿,而后微笑道:「这样么。」
眼泪再一次的从眼眶?出,滴落在握住刀柄之手的大拇指指甲盖上,“啪嗒”一声声响声音如此细微,很轻易就被海浪拍击海岸声所掩盖……………
黄苏应当是没听见的。
「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我家大人??我家大人不过是一名文官!」
身后,侍从小童狰狞高呼,相比起当事人,他的愤怒反而奇怪的更加强烈。
谢蕴却觉得这样的谩骂与高呼没什么,反而是眼前人脸上的微笑与淡然更让他感到窒息,他甚至不敢多看他脸上的神情,生怕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丝因为被欺骗感到的失望与愤怒。
早
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与他搭话。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靠近他的船舱。
早
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拿起他的一册手抄书,笑嘻嘻地刻意搭话问他一个瞎子如何写出这么厚的一本书籍。
早知道原来自己就是这个命定的刽子手,当初就不该………………
不该与他有任何的交集。
自黄苏胸腔喷涌出的温热血液飞溅到脸上,与他的泪水模糊成了一片分不出彼此,少年修士握紧了手中的剑,犹如握紧不可以动摇的立场,也如同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人,您就当您去了梦想之地罢。」
那消瘦纤细的身体倒下,少年张开双手将他接住,两人滚落一团跌落在细白的沙滩上,鲜血滚落染红了一大片沙滩。
不远处那咆哮怒吼的侍从惊呆了般噤声,或许也已经死掉了也说不定,谢蕴并不知道。
从始至终他垂首观望怀中,直至友人在他臂弯中咽气。
少年终于泣不成声。
手拂过柔软浓密的睫毛,合上那双致死浑浊却好像总也可以闪烁着安静温和目光的双眼。
「大人,您可是去到了向往的梦想之乡?」
星河璀璨,月升星明。
少年的疑问被吞噬于不净海浪千百年不变的浪涛声中,再也不会有人微笑着回答他的任何一个问题。
道陵老祖一敲手中长长烟杆,烟杆变作鱼竿,巨船发出可怕的“吱呀”呻吟,最终又缩聚成一叶扁舟,下一瞬便安静微荡于净潭中央。
宴几安端坐木舟之上,看着尚且年轻的云天宗开宗祖师怀抱一把白骨立于净潭边。
他单独取出那具白骨手部,小心翼翼置放于一精致阴沉乌木盒中,剩余躯干与头颅则尽数葬于荒山断崖下这一处溪流泉水。
白骨沉入潭底,荒山之上原本阴云覆盖,此刻犹如拨开云雾,突然圣光大盛,整座山体灵气充盈。
宴几安知道,这断崖后来成了云天宗的青云崖,无名溪流后来成了净潭。
??听闻净潭之下埋有云天宗主灵脉,以此灵脉为宗门门禁,邪祟不侵,尊神圣者亦非请入宗无门......从此哪怕遭逢乱世,亦可保云天宗千百年繁荣荣昌。
然而奇怪的是,历代宗主却对此灵脉存在向来闭口不谈。
原来那压根不是什么灵脉。
不过前生圣者森森白骨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