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惯了草原山林的阿帖,进不去高楼林立的民房。
此刻星星如盏盏灯火,明月挂天幕,楼望东躺在一片已冒绿的草坪上,双手垫在脑后出神地看着。
院子里有道苍老的嗓音唤起:“看得够久了,到底是什么月亮让你还不回来?快给阿帖搬煤烧水。”
依然带着寒意的河岸吹拂着凉风,但已不再刺骨,阿帖见楼望东单手提着一桶煤球放到火塘边,再用火钳夹进去几枚,动作看着随意又刚刚好把火烧旺了。
她看着那火塘,忽然说:“人家是嫌咱们不像城里吗?”
老人行动缓慢,连话也听得缓慢,如今才想起来楼望东谈过一个女孩子,但没跟他回家。
火钳原本已经收了,如今听到奶奶一句风凉话,楼望东又往火塘扔进去了两颗,老太太"嚯了声:“养奥木列好啊,别人有暖心小棉袄,我的是烧火小煤球。”
楼望东从小被奶奶叫奥木列,小时候刚被爸妈带回额尔古纳,还以为这位老太太记错了名字,后来才知这是孙子的意思。
他把铁壶放回火塘架上,说:“你也知道人家是小棉袄,家里人会不想么?”
阿帖嘴唇嘟囔了下:“也不迟在这几天,怎么不带来嘛?冈仁茨的阿帖说她长得像仙女。
楼望东轻嗤了声:“怪你给我打那个电话,说我要朋友不要阿帖了,恨不得我立马回家。”
“谁家不想孩子?"
“那你让她怎么迟几天回家?”
楼望东一句话,将老太太气得给他桌前压了个杯子,撒茶叶的时候,又叹了声,水壶呼噜噜地响,外面仍有风声,阿帖说:“你像你阿玛,舍不得你额尼想家,就跟她走了。”
楼望东往茶里倒热水,干枯的黑枝叶顷刻舒展开绿芽,他笑了声:“现在外面都叫爸妈,阿玛听着像爸又像妈。”
阿帖看着老古板,却说:“只是个称谓,你们越在意,越封建。现在都搞那个文化自信嘛,你看外面的标语。”
楼望东虎口一张,握着茶杯送到唇边,热气萦绕,他没急着喝,而是在阿帖这句话里笑了声。
“看来标语还真有用。”
“怎么没用,”
阿帖往茶壶里倒奶茶,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咱家不穷。”
那杯茶送到唇边,将他烫了一下,唇口微张,看着火塘,她那里的月亮,跟这儿也一样吧。
寂静的屋里,灯光和阿帖一样温和迟暮,语调安稳道:“叫你早些回来,也不是阿帖不懂事,是咱家地要征收了,你亚生前是酋长,往后我们就下山了,他成了氏族里的最后一个,如今他已经过世,你阿玛又不在这里,只能由你替他去做,明
白吗?”
楼望东记起童年时的那个午后,他被带回鄂温克草原,由爷爷领着走过一个又一个蒙古包,叩开陌生人的家,朝别人指了指自己,说以后他就留在这里,还会留起长发,那时的他尚不知鄂温克族留长发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些人都可以剪短发,为什么他偏偏要像个女孩?
楼望东凝望着火塘,扯了下唇:“阿帖,我有些后悔了。”
阿帖叹了声:“这次得来的钱都给你,是你阿玛尼欠你的,你亚去世后,他们把你留在这里守着草原,如今这里被征收,你就不用再守,后悔也到此为止了。
“我是后悔没带她回来。”
楼望东唇边浮了道笑,朝阿帖说:“她最会跟人吵架,懂法,不会让我吃亏。”
阿帖一听,火塘的光映亮了她的眼睛,良久的沉默后,连她也有些伤心了:“世间安得双全法,并不是什么事都能如人所愿。”
“阿帖,你在什么时候最想亚?"
阿帖看着楼望东:“想要烧煤的时候,因为以前都是他做的。”
老人的记性不长久,只能回忆到眼前,她想了想,似乎怕孙子不太理解,又补了句:“就像跟人讨说法这种事一直都是你那个''她''做的,现在没人帮你讨了,这时候你想不想她?”
楼望东握起铁壶的把手往杯中倒茶,再将水壶放回铁架时,有水珠顺着壶嘴滑落到火塘里,火焰顷刻扑簌扑簌地发出声响,像落进了情人的眼泪,哭了起来。
额尔古纳河的冰面渐渐解冻,在春日的薄温下散发着粼粼波光。
但照久了,又让这条河像被晒瘦了,路宽了些,来往的车辆人流变多,最后都聚在一座房子前。
闹哄哄的屋子里挤满了人,争吵的声音能将屋顶掀开,一个个都要说理,每个人都要争利。
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的年轻基层干部扯着嗓子让大家安静,这时有人拉了下他的衣袖,朝门外扬了扬下巴,激动道:“来了来了,跟他谈就行,他压得住。”
“谁啊?"
昏暗乌压的屋内,唯有狭长门洞透进来草原的春光,众人听见马蹄声一一往外望,只见一道挺拔身影比门楣还高,进来时微低了下头,再抬头时,一张凌厉深邃的脸庞逆光而立,丰神俊朗。
这时干部的耳边落来声音:“那个留长发的男人,鄂温克族里,酋长才会留长发。”
“咔嚓。”
毗邻海面的香港,四月的温度已经繁花盛开,天蓝色的光,将一切都照得明亮。
周茉坐在理发店里,眼角的视线斜斜往玻璃门外望,人行道上都是疾步匆匆的身影,他们掠过一排排鲜艳紧密的广告牌,影子投到地面又似变成一条条飘动的发丝,而屋内,一把利落的剪刀卸下了她后背的几缕头发。
“Molly,你真系要做卷发?不怕你妈咪恼啊?”
周茉看着镜子前自己的一头长直发,对表姐说:“就同她讲是自己用电发棒卷的,一次性的造型。”
表姐翻着手里的杂志,挑了下眉尖,唇边携着笑:“反正你要做杂志采访,那就认真打扮,而且春天来了,也应该好好开花,识点男仔。”
周茉眼睫缓缓抬起,瞪了表姐一眼,流光在她眼眸里一转,对发型师说:“要大波浪的木马卷,自然一点,大概多久能好?我们还要去跑马地。”
表姐翻着杂志笑她:“以前姨妈要去马会饮早茶,你硬是睡过龙,现在反而积极,是不是草原的马看多了,回来没得看就想了?”
周茉眼眸一黯,发丝往鼻尖上掉,她闭上了眼睛,说:“去找个地方养马。”
表姐在这时瞪大了双眼扭头看她:“就凭你鸡碎那点收入就想养马?发梦。”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在黄昏前带周茉到达了赛马场。
香港拥有世界顶级的赛马背景,今天周三正是赛马日,周茉在幕前看到的是一匹匹身姿高挑的骏马,而走进幕后,则是一流的医疗团队在围着马匹做养护,保障它们比赛的最佳状态。
马厩也是精心布置,一个小小的四方天地,她们进来时事务助理在介绍,周茉听到草料都是从北部草原空运过来时,心里那根发条微微一颤。
表姐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但比较担心周茉能不能负担得起费用,问她:“你不会是从蒙古带了匹马回来吧?”
周茉轻点了下头。
表姐:“酷~”
晚上的赛马场看台热闹非凡,表姐点了餐,周茉跟她在餐厅的露天凭栏坐着,边吃边看。
偌大的草地跑道如一处飞机场,枪声一发,栅栏抬起,所有马匹冲锋陷阵在这条绿茵上。
周茉刚开始看得认真,一场接着一场,后来月上中天,她发现这它们始终跑在这条道上。
在鄂温克,鞑鞑可以来去自如地穿行马路和草原腹地,随时停下吃最新鲜的草料,饮伊敏河的清水。
周茉情绪落下,朝表姐道:“家姐,夜了,我想回去睡觉。”
从赛马场出来,一路经过落地的巨幅广告,上面印着一匹匹马的剪影,以及它们的名次荣耀。
周茉忽然站在其中一幅前,那张海报被风吹日晒过,颜色都剥落变暗了,她伸手去擦掉摊在跑马身上的灰,却发现怎么擦都是黯淡的,鲜活不起来了,而那匹马跑着跑着,就像压在广告里的画,发了霉,跑不出去,被虫子蛀了一角,也活不过
来了。
表姐站在她旁边问:“这匹马有你的好看咩?”
周茉看着海报出神:“都好看,但是我那匹不一样。”
回到周家已经深夜,有人开门给周茉进车库,等车停好上楼,月亮就挂在旋转楼梯旁的落地窗外。
周茉若隐若现地看到镜面里的卷发,伸手理了理,还是没有楼望东的天然好看。
一转头,看到了梁女士双手环胸地站在楼梯口上。
周茉登时吓了跳,就听见她妈妈严厉道:“做咩卷佐个头发?”
周茉提着包踩上楼梯,刚好看到爷爷挂在窗边的鸟笼,香港有一条雀街,爷爷最爱在里面淘乐,此时那只小鸟已经不蹦?了,就安安静静地抓着细脚竿,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好看。”
周茉小声说。
妈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一步步走回房间,最后关上门,梁女士还是生气:“搞坏?。”
周茉双手撑在房间的窗边,外面一栋又一栋的楼,好窄的地方啊,一眼就看到头了,连主人都没有自由,更何况那只小鸟呢。
潮湿的空气飞入,针针如麦芒自草尖丰盛,一蓬又一蓬青叶子的味道滋润着大地,春日复苏了。
清晨的布帘子门被主人掀开,广阔的草原上驰骋来一匹高大的骏马,最后缰绳一引,停落在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