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倾斜出来。
她抬眼,发现是裴。
彼时,裴?已是尚书令。
尚书台之首,位居三独,先帝心腹。
他墨衣广袖,逆光立于殿外,容色清隽,如同一尊无声无息、精致且冷漠的玉像,好像与殿中那些金雕玉塑的冰冷器物并无区别。
看到冒着风雪而来,风尘仆仆的萧令璋,他的神色似乎才稍有变化。
他侧眸看向孙福,冷淡开口道:“司隶校尉还在殿中与陛下禀报要事,陛下此刻震怒,颍川王案已有定论,你等半个时辰后再进去侍奉。”
萧令璋心脏骤沉。
其实,裴?不必和孙福细说里头是什么情况,这话看似告诉孙福,实则是说给她听。
陛下震怒。
他提醒她别进去。
如果她进去,她就真的会被牵连进去,就算父皇舍不得杀她,她也会失了圣心。
那时,裴?与萧令璋早已没有什么明面上的关系,萧令璋早已不曾再追在他身后,不曾那样一声声唤着他“裴观清”。
她长大了,懂事了,她也知道害怕了。
在所有人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善良纯稚的公主,既是公主,不管她出于无知还是故意,都不该卷入朝政斗争。
邓礼这样觉得,裴凌大抵也是这样觉得。
他提醒她,已是仁至义尽。
萧令璋亲眼看着裴凌朝自己拱手施礼,随后从自己身侧拂袖掠过。
她站在原地沉默很久,心里涌上强烈的不甘,却只能狠咬齿根,直到孙福小心翼翼问她:“殿下,可还要奴才进去通传?”
“不必了。”她转身离去。
记忆在此中断。
萧令璋浑浑噩噩,头疼无力,竭力想从梦境中挣扎出来,却依然醒不过来,恍惚间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侧唤她。
那道声音很柔和,和梦境中冰冷的声线截然相反。
可梦还没有停止。
萧令璋又看到自己坐在宫殿里,那时的她眼中萧索之意更浓了些,不知又历经了什么。
灯火煌煌下,只见她正在擦拭手中的匕首,又拿起箭矢,冷声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身侧武将担忧道:“殿下此举,只怕会将自己暴露出来。”
毕竟她身为公主,明面上并没有干政。
“父皇如今病重,除尚书台外,百官悉数不见,唯令本宫贴身侍疾。”萧令璋一边说,一边不紧不慢地往箭矢上涂抹毒药,无意间扯动伤口,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缠绕的白色绢布,“本宫就算现在暴露,又如何?”
世人皆说她萧令璋最重孝道,父皇病重,她夜以继日祈福,还不惜割肉放血入药,此举饶是皇帝也感动不已,认为诸多儿女皆觊觎权势,唯有幼女华阳别无所求,只有孝心。
“我已经设局,萧元虽算得上有才干,但却绝无如此可怕的心机,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我今日非要挖出来不可。”
她已经等待了很久。
至于这支淬了毒的箭,自然是给那人准备的。
窗外树影狂摇。
暴雨将至。
萧令璋挣扎着苏醒过来。
她满头皆是汗,眼神有一?那的迷茫,却对上了一双暗沉沉的黑眸。
是裴?。
对方见她醒来,怔了怔,攥着她的手更紧,低声问:“感觉如何了?”
萧令璋不言不语,视线定定地黏在对方的脸上。
像是还未醒神。
随后,眼前光线一黯。
裴?已经倾身过来,抬掌抚她额头。
她下意识偏头去躲,声音略显孱弱无力,“我没......许你碰我。”
她几日前去见他时,鬓边只松松挽着垂髻,如今卧床数日,几经翻身蹭动,满头青丝早已散开,铺满全身。
她这一偏头,他的指腹便不经意蹭到她的眼角。
微微濡湿。
裴?蜷紧那根手指,低眼看着她倔强苍白的面容,“殿下还在生臣的气么?”
她冷笑,“明知故问。
裴?便又是沉默。
四下安静,无人说话时,便连带着空气也显得压抑,四周侍奉的奴仆都有所感知,下意识放轻动作。
裴凌蓦地开口:“都出去。”
几人对视一眼,皆不敢作声,悄然无声地退出去。
萧令璋抿紧唇,以为裴凌要与她说什么威逼胁迫之语,她虽在病中,却丝毫不惧裴凌。
却见他起身,拿起她昏迷后边从鬓边取下的发簪,走到她面前。
在她警惕的目光中,裴握住她的右手,按着她的五指,让她握紧发簪。
“殿下若气臣,可以随意对臣撒气。”他低眼说着,朝她伸出手。
萧令璋始料未及,彻底怔住。
她迟疑着垂眼,看向面前的这只手。
裴?的手指漂亮修长,腕骨突出,线条冷峻,手背上青筋交错突起,脉络分明。
他肯让她扎,给她撒气。
萧令璋握着手中的发簪,有一刹那的错觉,觉得自己还握着梦中那支了毒的箭矢。
萧元?背后的人,是他吧?
后来那把箭矢,射进他的身体里了吗?
萧令璋不记得。
她猜,答案是没有。
因为表现在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她心里没由来的憋闷,蓦地手指用力,对准眼前的手,猛地扎了进去。
他不避不让,发簪的末端刺入皮肤内,并未刺入太深,但也带着皮肤深深地凹陷进去,足够疼痛。
萧令璋听到耳畔,男人骤然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
裴?忍痛抿紧唇角,抬眼问她:“气消了么。”
烛火下,男人侧颜寒若冷玉,眼似黑耀,深不见底。
他喉结滚动,眼睑抬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带什么情绪。萧令璋知道他并非是在挑衅自己,却莫名在他跟前生出一股不肯服输妥协的劲儿。
萧令璋尚在病中,根本使不上力,这簪子并不如刀锋锋利,此刻连血都没有扎出,她微微别开脸,“我现在没有力气.......便宜你了......”
话音未落,握着簪子的手便地被男人的左手紧紧覆住,不等她反应过来,他便蓦地用力,往下一摁。
萧令璋一怔,眼睁睁看着簪尾猛地扎开皮肤,贯穿进了整个手掌。
殷红刺目的鲜血争先恐后地伤口里涌了出来,几乎瞬间就浸漫了整个手背。
她睁大眼睛,久久未语。
耳侧,男人的声音似竭力克制着疼,咬字却依然沉稳淡静。
“这样呢?"
他一边受疼,目光却始终凝在她的脸上,一直未动。
微弱的烛光在男人的黑眸深处跳动,他的脸色几乎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头微渗冷汗,滚落颊侧,青筋因忍痛而鼓起,眼尾涸出一片薄红。
萧令璋极少见过裴这幅样子。
但无论是记忆还是现实,她习以为常的,都是他对外矜持冷漠的模样。
"......"
你疯了吗?
她差点脱口而出。
这算什么?
苦肉计?还是逼她原谅?
她心跳加快,飞快收手,转瞬又联想起他欺?自己之事,便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开口冷淡道:“丞相位高权重,想做什么,本宫无权干涉,同样的,丞相日后若有什么事,也莫要再欺?本宫,本宫是长公主,不是丞相身边的金丝雀,也不需要丞
相以自己
的方式如此保护。”
“保护”二字,她微微加重,显得极为讽刺。
裴?见她如此冷淡,不禁抿住唇瓣,垂下睫毛,掩住眼底落寞。
他左手攥住簪尾,利落地拔出。
“殿下既不想看见臣,臣便去让谢明仪进来伺候。”
他没有与她再争,说到后面,声音已趋于无奈的叹息,血沿着指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宛若寒冬枝头绽开的朵朵红梅。
他不再停留,起身出去。
裴?离开后不久,谢明便推门而入。
早在公主晕倒那日,谢明仪便被释放,这几日焦虑不安,只恨自己轻疏。
她甫一进来,便直直扑向床边,“殿下,殿下身子可还好?”
萧令璋强忍不适,朝她勉强地笑笑,“我没事。”
周潜的方法果然是奏效的,虽然过程难受了一些,但他说的没错,她需要受到强烈的刺激,才能想起更多。
她终于又想起了几个重要的人。
但现在,她最关心的还不是这个。
萧令璋再度问:“我昏迷了多久?”
谢明仪道:“殿下睡了三四日,就连太皇太后那边都觉得奇怪,派人来问情况了。”
三四日。
萧令璋问:“前方战事……………”
谢明仪面色有异,沉默片刻,才说:“圣上已下令大军班师回朝,如今天气尚好,算一算行军速度......可能明日便可抵达洛阳。”
他快回来
了。
萧令璋尚未来得及欣喜,便又听谢明仪道:“但段浔,他并未随军同行,而是先行去了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