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姨瞧见贺玉舟指腹上的血珠,吓了一跳,要拿帕子让他擦一擦,他却摆了摆手,默默将血拂去了。
以后,换他给圆圆做衣裳……………
不知有没有那么多的以后了。
贺玉舟认认真真折叠好药园师的制服,放在一旁:“女儿家平常还能用到什么针线做的东西?手帕?香囊?"
“我晓得了,我懂得了。”茹姨无奈地叹了一声,“我先哄锦绣睡下,待会儿再来教姑爷怎么做。手帕、香囊都不难,姑爷倒还能做肚兜,只是要按着小姐的身段尺寸做。”
她从未给卫疏星做过肚兜,毕竟卫疏星是富家小姐,不至于什么针线活都由奶娘做:“……………小姐的尺寸,我不大清楚。”
贺玉舟摸了摸鼻尖:“不要紧,我知道。”
于是不久之后,他便被茹姨瞠目结舌地凝视着,从怀中抽出一条浆洗到褪色的红肚兜来:“......我有这个。”
茹姨舌桥不下,难怪她许久不见小姐的这条肚兜了,竟是被姑爷给摸了去!这是个偷肚兜的贼呀!
“这、这东西在你这儿?!”
“是圆圆赠予我的。”
贺玉舟倒是面不改色,徒留茹姨干瞪眼道:“行、行吧....知道尺寸就好办了,我教你做。”
也许真在缝纫制衣这方面有天赋,还不至于时,一条崭新的肚兜便在贺玉舟手中完工。
因是夏日,他在卫疏星钟爱的颜色里选了较清爽的淡鹅黄色,绣了两朵茉莉作点缀,针脚缝得细密紧实,挑不出大的错处。
只是贺玉舟还得问一问:“茹姨,绣成这种水平,圆圆可会喜欢?”
“不见得。小姐也挑绣工的水平,姑爷的手艺虽不差,但也没有优秀到能入小姐青眼的地步。”茹姨倒是实诚,嘴里没有阿谀奉承的假话。
没有办法,贺玉舟只能先做这一件,日后再继续精进。
他回到卫疏星的卧房,将绣好的肚兜拿给妻子审判。
奈何卫疏星睡意已深,手边摆一卷未阖上的话本,心还在故事里头。
对于贺玉舟,她未看清楚,也未听清楚,还以为他手中的,是自己原就有的旧肚兜。
沉默也能杀人,贺玉舟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腹落在女郎耳侧,沉声道:“你不喜欢?”
“嗯?”昏昏欲睡的卫疏星不明所以,“什么?”
贺玉舟口干舌燥,生怕被卫疏星的反应一刀杀了:“我亲手给你做的,新肚兜。
女郎足足默了好一会儿,才从困劲儿里清醒过来,她几乎是弹着坐起,对烛火看清了手中拿着东西:
“呀,茉莉花。”
卫疏星略略惊喜了一场,笑吟吟道:“为什么突然给我做肚兜呀?”
做一件多一件,贺玉舟也想说做一件少一件,他思索半晌,答道:“想请你穿新衣裳啊,穿我亲手做的新衣裳。各式东西我都学着做,大小姐只管穿和用。”
这是极好的态度,切切实实春风一般钻到卫疏星心坎里去,她当即褪了寝衣,背过身去,要试一试是否合身:“你给我系上!”
妻子万分欢喜,贺玉舟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难哄,不难满足,一件缝满真心的小东西呈上来,她便会笑。
所以他是如何把她逼到心灰意冷,非要和离的?贺玉舟太了解那过程了,却仍要问一问自己,问一句,就多自责一分。
他快要咬碎满口的牙,苦笑而忐忑着问:“圆圆,你……..……喜欢吗?”
喜欢肚兜吗?喜欢做肚兜的人吗?
做肚兜的人近日表现得好吗?这人是否还在卫疏星心中拥有一席之地?
对于和离,她有没有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迟疑犹豫?
肚兜的系带全然系好,卫星转正身躯,胸口的茉莉花随呼吸轻轻地起伏,好似真有缕缕幽香。
她正要答“喜欢”,却骤然从贺玉舟的神情里,她察觉出一丝不妙。
......?
有的问题一旦有了答案,只会陷进不停的纠缠与问答中。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余下的一个多月,卫疏星想多留一些与贺玉舟的快乐回忆,不想再争吵,更不愿意看一个好人伤心。
所以她抱了抱眼前失落的男人,茉莉花也开在了他的胸口:“你说过,不再问让我为难的问题了。贺大人食言了,我该怎么罚你呢?"
贺玉舟知道她的答案了。
他做得很好。这样的表现,放在从前,是她出阁时理想的夫婿,放在现在,是她割爱也要抛弃的男人。
贺玉舟把血泪往腹中咽,勉强笑了笑,他的问题不了了之,是他作孽太多,他活该。
他不提罚与不罚,只哑声问道:“和离之后,我们还能常常碰面吗?就像这段日子一样,我做佳肴给你吃,送你小礼物,晚上陪你睡觉………………也很幸福。”
卫疏星又将茉莉肚兜解开了,任其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连同眼睑也垮着:“恐怕不能了,贺玉舟。我会回老家的。”
她没有否认近日来真切的幸福,更明白这种曾经梦寐以求的日子就快结束。
“静川哥哥,我们不如珍惜现在吧!”卫疏星忽的嫣然一笑,比摇曳的烛火还明媚,她递出手,等着眼前的人来牵自己:“好不好?”
似是沉默了千年之久,既想珍惜现在,也想求一个未来的贺玉舟,被卫疏星的豁达坦诚卸去了半条命。
他艰难拖着剩下的那半条命,与她十指紧扣。
翌日清晨,昨晚的事好似不曾发生,谁都没有提。
卫疏星穿着丈夫为她做的新肚兜,与贺玉舟相伴出了房门,竟遇见匆匆赶来的卫荃。
“姥姥!”卫疏星亲热地握住姥姥双手,笑说,“我和静川哥哥都要出门了,你这会儿过来做什么呀?”
卫荃刮了刮孙女的鼻尖:“我问了你娘,她说药园子的建设,是工部在对接??是吗,玉舟?”
贺玉舟点头称是。
“没有别的,我只是想问问,圆圆,你都受了一整天的罪了,可否有辞官的打算?”卫荃很了解自己的孙女,一星半点苦都吃不得的。
卫疏星张了张嘴,她确实想从药园子跑路来着,姥姥简直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呀。
卫荃猜出她的心思,也理解辞官不易:“是陛下举荐你去考试,这官必然不好辞吧?慢慢来就好了。在那之前,我想花些银子,将你们药园的值房简单修缮,免得你日日留在那拥挤地方,活受罪。”
“姥姥,你对我真好!”卫疏星惊喜万分,她花钱大手大脚的,未发觉有什么不妥。
药园的值房和休息间都建得小家子气,朝廷的钱都做什么去了呢!
贺玉舟却不得不提醒一句:“可是姥姥,圆圆的排班不多的,一个月也就十天。兴许还不到一个月,她已经顺利辞......”
“我花自己的钱,你不必说什么。”因为孙女的缘故,卫荃对贺玉舟的态度从来都模糊不清,今日更是直接甩了他一记冷脸。
“就是啊!静川哥哥,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啊?”卫疏星用手肘怼了怼丈夫,还给他扣了顶帽子。
别人的钱,贺玉舟的确管不着,不过能让卫疏星过得舒服点,也不是不行。
他委屈地抿抿唇,道:“也好,那我帮姥姥报工部审批吧。”
卫荃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尽快去办吧。盖房子是太慢了,估计还没盖好,圆圆就辞官了。我的想法是先添几张桌椅、床铺......这也需要报工部吗?我不懂这些,总之玉舟你看着办吧。”
事情便这样定下来,当日下午,药园便抬进来几张紫檀木的桌椅,休息室的床也换了新的,比原来的大一倍,躺上去能打滚。
可惜房子还是太小,如若时间充足,卫荃势必要着人盖新房。
又过了一日,轮到卫疏星与王大娘搭班值夜,卫荃新给药园添的床便有了用处。
大小姐毕竟娇生惯养的,即使新床上的垫子已经够软,她却不想睡外人睡过的垫子床褥,所以从家里带了新的来。
傍晚时分,下值的时间过后,卫疏星先回家沐浴更衣,再饱餐一顿,才由贺玉舟慢慢地送回回药园来。
若非王大娘也在这儿,不方便,贺玉舟极想陪妻子过夜。
他依依不舍,扒着门框不愿走。
明日他奉旨离京,两三日方归,最放不下的,唯有妻子:“圆圆,我会想你。”
“我知道,我知道。”许多次的分别,卫疏星都能听见丈夫这么说,“那我也哄哄你,说一声我也会想你,好不好?”
哄?贺玉舟很乐意被她哄。
他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不出几日我便能回来,到时候,带点儿小玩意儿给你。”
“好呀,我等着你!”
卫疏星连哄带好,总算赶走了缠人的丈夫,而且便扑向休息间的新床,将话本翻得稀里哗啦,要找到自己先前看的进度。
今晚她和茹姨同寝,王大娘则单独睡一张床。
夜色渐深,每个人都起了困劲儿,王大娘甚至已经轻轻打起来呼噜。
“王大娘,王大娘!你家翠翠起高热了,都说胡话了!”
直至这声敲门的动静炸开,屋子里所有人的困意都消失殆尽。
王大娘大惊失色,慌忙从床上蹦起来,鞋都来不及穿就赶着去开门:“翠翠怎么了,翠翠怎么了!”
卫疏星本就没睡,打着烛火看话本呢,听见“高热”两个字,当即瑟缩了下,从被窝里探出头,侧耳聆听。
回手一探,她竟触碰到茹姨发抖的手,遂立刻坐起来,拍了拍茹姨的肩:“没事的。”
茹姨没说话,跟着她坐起身,两人一同听王大娘与门外那人说话。
“翠翠突然起高热,我请了大夫到家里,可是总得有你在才好啊,你快回去吧!”
“?,我收拾收拾,这就回!”
卫疏星见王大娘慌里慌张的,关切道:“大娘,我家的马车就停在院子外头,我叫我家护卫送你回家。”
“小孩子发烧太危险了,必得好好地看大夫。”茹姨有终身之憾,急着叮嘱两句。
王大娘感激不已,连声道了几句谢,与卫家的护卫一同离开了药园。
夏日,药园子里虫鸣啁啾,听起来竟凄凉婉转。
屋中只剩卫疏星主仆二人,她没心看话本了,而是转眸看茹姨。
见奶娘的眉心噙着忧愁,卫疏星抚了抚她的脊背,柔声道:“平时都是你哄我睡觉,今天换我哄你了。你快睡吧,成不成?”
“小姐,不要逗我了。”姑姨揉揉酸涩的眼眶,重重叹气,“好好的孩子,怎就发烧了?......."
世上为何会有生老病死呢?卫疏星垂下眸,若只有团圆,没有分离,只有欢乐,只有死病,该是多美好的事。
一整晚,她和茹姨谁都没睡好,总梦见锦绣小时候的事。
翌日,卫疏星向药园主管询问最关心的事:“主管,王大娘昨晚遇见点儿事,突然就回家了,听说是她孙女病了......”
药园主管道:“哦,确有其事来着。今天她告了假照顾孙女,所以今日不来。你到了下值的时辰就回家吧。”
“怎么,王大娘的孙女仍未退烧吗?”
“哪就这么容易?不过应该没什么事,王大娘家里有些积蓄,不愁看病。”
话虽如此,卫疏星仍是忧心忡忡了大半日。
是以一到中午下值的时间,她立刻打探王大娘的住处,往王大娘家里走了一趟。
对于她的到来,王大娘惊喜之余,还有不尽的感激,因为她并非空手而来,还给小孙女翠翠带了些药品。
“大娘,翠翠的烧可退了?”茹姨倒是比卫疏星先开口询问。
王大娘摇头:“还没有退。郎中说小孩退烧慢,药都用上了,几个穴位穴位也扎了针、放了血,我只盼着快点退烧。”
小儿高热有多凶险,茹姨是最懂的,她很想看一看小翠翠,遂随着王大娘的指引,进了王家的卧房。
卫疏星倒没有跟进去,而是从女手中接过一包东西,微微笑道:“这是我给翠翠带的一点药,用来退烧是最好的。”
羚羊角磨成的粉,轻易买不到,即使哪家药铺有,也是价格昂贵,普通人望而却步。
卫疏星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已经买到药了!”王大娘不准备收卫疏星的东西,“我家里有积蓄的,买的都是退热的好药呢。”
卫疏星想了想:“也好,你带我瞧瞧翠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