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约莫六七岁大,小脸烧得通红躺在床上,卫疏星进屋时,茹姨正坐在床沿,眉头紧锁,
床头柜搁着一碗药,温度刚刚好,应当是王大娘要喂孙女喝的。
“大娘,我来给翠翠喂药!”卫疏星热情万分,言语间竟已盛了一勺药,送入自己口中了。
美曰其名是试试温度,其实是品一品药里放了什么东西。
桂枝、葛根、麻黄......的确都是能退热的药。
羚羊角粉买都买了,卫疏星没打算带回家去,遂扯了个谎:“大娘,不必跟我客气,我买的也不是什么贵东西,也是葛根粉,只不过成色和你买的不一样。”
王大娘犹豫再三,终是信了她的话,收下了那包羚羊角粉。
药送了出去,想必翠翠的病情很快就能好转。
然而两日后的傍晚时分,王大娘竟抹着眼泪到了卫家来,想求见卫疏星。
卫疏星匆匆将人请进来,也顾不上请客人喝茶,急道:“是不是你孙女不好了?我给你的药她照方子吃了吗,还是没好吗?”
“没有,没有!”王大娘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整圈,“我问遍城里的大夫,说翠翠不是普通的发热,要一种叫补天芝的东西入药才行。只是补天芝极难得,哪里能轻易有?"
她登门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求卫疏星为她指一条明路的。
补天芝?卫疏星不仅听过,还亲眼见过!就在药园的大棚里养着,由主管亲自看护!
旁人见了或许认不出,她却认得!
她便引着王大娘去寻药园主管,却碰了一鼻子灰。
药园主管义正辞严,大手一挥便下了判词:“这怎么行?补天芝几十年才得一株,大晋上下也没多少。王大娘,你的难处我明白,只是我若轻易答应了,上头怪罪下来,我的命还要不要了?”
眼看王大娘眼睛都快哭瞎了,卫疏星又急又气,刚想说什么,王大娘便一把拦住她:“不能怪主管,他有他的难处。都黄昏了,我先回家照顾翠翠,你也快回家吧。”
“大娘??”卫疏星不服气,她要补天芝是去救人,难道上头会因为治病救人的好事,就要了谁的性命不成!
王大娘嗫嚅几声,使劲拽着卫疏星往回走:“真的没事,再想其他法子就好了,一定能有办法的。
两人便在药园门口分别,一人回家,一人倚着马车厢壁,盼着能福至心灵,想个好法子出来。
双眸才闭上,还真就叫卫疏星想出一位故人。
她记得,去年年末,曾牵扯进安国公之子孟文进命案的杜小姐,就是靠采药为生。
卫疏星觉得抓住了希望,看看西方的落日,得知还不到书院下学的时辰,遂叫人尽快驱马到鸣泉书院。
这家书院便是贺玉心供职的书院,卫疏星不知杜小姐全名,便先问了贺玉心,才见着杜小姐的人。
与卫疏星数月不见,杜小姐诧异极了,不知恩人为何想起自己。
一听完恩人的话,她也犯了难:“这种药,我听是听说过,可是从未见过野生的啊。恐怕只有宫里有吧。”
贺玉心也有女儿,知晓一个性命垂危的孩子有多么令人揪心:“圆圆,你可问过你母亲了?”
这倒是来不及,因为卫淳今日留值太医院,不在宫外。
好在崇安侯夫人入宫并不难,卫疏星又匆匆进了太医院,不厌其烦地又一次讲述王大娘的困境。
卫淳既为难又怜悯,低语道:“圆圆,宫中没有补天芝了......这东西本来就少见,先帝重病时,尽数做了药,没有剩的。那孩子家住何处,我倒可以去瞧瞧,兴许有别的法子。”
一趟趟的奔波,卫疏星筋疲力尽。
当卫淳替翠翠诊治的时候,卫疏星就站在院子里,听着王大娘的哭声愈发响,竟回想起十几年前茹姨的哭声.......
她咬咬牙,翻身上马,直奔药园而去。
独自骑马的滋味,卫疏星很久未体验过,是以她伏得很低,生怕自己会不慎摔下来。
她找到栽种补天芝的棚子,真是好金贵,分明只有一株,竟也搭了棚子,挂了“严禁采摘”的牌子。
卫疏星管不了那么多,将其连根拔起,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带回王大娘家。
见到补天芝,卫淳惊骇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指着女儿颤声道:“圆圆,你??”
“翠翠都烧糊涂了!娘你别问了,救人要紧。”卫疏星急声催促,只希望翠翠尽快摆脱危险。
卫淳太清楚擅动灵药的后果,朝廷不追问便罢,若是追问,她和女儿的前程怕是要毁于一旦。
她深吸几口气,唤卫疏星取药臼来:“研制为末,快一点。”
卫疏星却踌躇了半瞬,只因母亲剧烈发抖的指尖被她察觉了。
她不知自己将母亲卷进来是对是错,迟迟不敢动药臼。
“磨蹭什么?再不快点,翠翠真要没命了!”卫淳低斥一声。
药臼的声音咚咚咚响起来,又快又重,继而是烧火的噼里啪啦声,又是水煮沸了,咕嘟咕嘟顶盖子的动静。
王大娘的哭声渐渐弱了。
夜半时分,翠翠的体热终于退下去,小姑娘整来圆溜溜的眼睛,冲着王大娘唤了声“姥姥”。
王大娘的哭声又这样响彻了屋子,她抱着孙女哭,抱着孙女向卫家母女道谢,说这是大恩大德,她无以为报。
“一些小事情罢了,大娘不必谢。我还要感谢你在药园里照顾我的女儿。”卫搀扶住王大娘,不叫她跪,“往后若有病痛,可以来卫府找我。”
王大娘的脑袋连点直点,送卫家母女出了门。
马车上,卫疏星静静贴着母亲,忧心道:“娘......我们会不会出事啊?”
唯一的一颗补天芝已经在翠翠肚子里了,此刻再说出不出事的话,有什么用,卫淳只能安慰道:“上头问起来,只需说是我的主意。”
“这怎么行!”卫疏星急了眼,“责任划分清楚,药是我摘的!"
“救人就是我的责任。”卫淳忙了一晚上,精神不济,她揉了揉女儿的发顶,笑道,“你没有错,圆圆。”
才说完这话不久,卫淳便在卫疏星长久的沉默里,沉沉睡去。
擅自采摘珍稀灵药,卫疏星回家后便坐立不安。
她对翠翠和王大娘的牵挂,变成了对卫淳的牵挂。
卫淳会否受到此事的牵连?母亲说她没有错,她就真的没有错吗?
可是她采摘补天芝是为了救人性命啊,身为药园师,培植药草,不就是为了救人治病吗?
…………………万一、万一出了差错,她不要紧,被解职也就是了,卫淳的医正一职却是她熬了十几年熬出来的呀!
卫疏星哭第一声的时候,恰逢贺玉舟推门进来。
这几日,贺玉舟都在外奔波,办元兴帝交给他的差事。
数日不见,他仿佛清瘦了一点点,此刻踩着朦胧月华进屋,宛若谪仙。看清他脸庞的刹那,卫疏星微弱的啜泣禁不住了,顿时变作号啕大哭。
贺玉舟为她哭声的茫然,箭步冲上前来,心如刀绞:“圆圆,你哭什么?”
为何一见着他就哭?贺玉舟十分惊惧,他又做错事情了?又惹她伤心了?
他唯有一遍遍安抚,把卫疏星按在自己胸前,轻轻地摇晃。
卫疏星哭累了,便停下了:“我害怕,贺玉舟,我怕……………"
“怕什么,圆圆?你慢慢地说,不着急,不着急啊。”才两三日不在家罢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贺玉舟嘴上说不着急,实际上比谁都急迫。
卫疏星便将自己擅采补天芝的事说了出来,抽抽噎噎道:“我怕我娘做不成太医了,怎么办,贺玉舟......可是若没有补天芝,翠翠真的会死!”
女郎的眸子浸满了泪珠,有几颗挂在眼睛上,如珍珠般炫目。
原来如此,贺玉舟的心窝慢慢变热,他很笃定,很确信,他抱着的就是世上最好、最独一无二的姑娘。
贺玉舟一直爱她,不会变了。
他垂首,与卫疏星额头相抵:“不怕,好不好?”
“不怕?”卫疏星抽噎了一下。
“你只是想救人,何错之有。”贺玉舟摩挲妻子湿润的下颚,沾了满手的泪。
有几滴泪,他没有接住,便顺着卫疏星的下颚,坠在她心口,再由烛火一映,那块绣在她心口的金色图样,便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贺玉舟抱着女郎,哄她入了睡,一整晚都未撒手,却没有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
翌日天不亮,卫淳便被宫中叫回了太医院。
待到天蒙蒙亮,宫里竟又来了人,是元兴帝身边的最蒙圣恩女官,姓李。
李女官带的是一道口谕,不长:“陛下召卫夫人即刻入宫。”
“我?”卫疏星有了不好的预感,“大人,是不是我娘…………”
李女官摇了摇头:“不是卫大人。此事只与卫夫人有关。卫夫人擅自采摘了最后一株补天芝,是吗?你可知太后突发急症,昏迷不醒,也要用这东西入药?”
再多的话,李女官不打算说了:“请卫夫人从速吧。陛下还说,贺侯爷不必同去。”
最先冲进卫疏星脑中的,就是“死”字。
她对君主御下的手段一无所知,却知道什么叫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李女官前脚出门,卫疏星便瘫软在地,倒进丈夫怀里,泪也跟着冒了一二滴。
贺玉舟捧住女郎泫然欲泣的脸,一字字说道:“圆圆,你不要担心,不会有事。太后娘娘吉人天相,宫中医术高明的太医那么多,不会有事,你相信我。”
“不成,不成!不论太后情况如何,陛下定是要追责问罪到我身上。”若是卫淳性命攸关却不得救治,卫疏星必饶不了罪魁祸首。
她以女儿的身份,揣摩元兴帝会有怎样的暴怒,又站在下臣的立场,猜测天子之怒有多么可怖。
卫疏星忍住了眼泪,抓住丈夫的臂膀摇晃:“我给你的和离书呢,快拿出来!”
她给过贺玉舟两封和离书,第一封被撕毁,第二封被贺玉舟好好保存起来。
她要将贺玉舟择出去,把贺家人择出去。
被她牵连的人越少越好,她与卫淳、卫荃的血缘不能轻易折断,但她和贺家人的姻亲关系,只要一封和离书就能终结了!
“圆圆,你在说什么?”贺玉舟蹙眉,怀疑听错了话。
卫疏星道:“若有株连,被我牵连的人越少越好,我不想拖累你………………”
“圆圆,你不是我的拖累!”贺玉舟不许她这么说,倘若他是卫疏星,他昨日也做一样的决定。
如今的卫疏星却是恐惧,就越是冷静,把什么都想得清楚:“你总该为你的家人亲族想一想。贺玉舟,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能这时候犯糊涂!”
“总有解决的办法,这办法不可能是和离。你就在家里,安心等我回来,到时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隔着掌心,贺玉舟往卫疏星额头落了个吻,而后扬起手,往她后颈稳稳地落下手刀。
卫疏星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便发了黑,扑进贺玉舟怀中,什么都不知道了。
寿宁殿。
此处是太后的寝宫,元兴帝守在母亲榻前,已有半日了。
宫人通报贺玉舟求见,元兴帝便移动脚步,到了正接见臣子。
贺玉舟已跪在地上。
“我不曾召你入宫。我召的是卫疏星。”元兴帝于高处落座,嗓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
贺玉舟伏下身,额头触地:“是臣没有好好约束内子,全是臣一人之过。”
元兴帝柔柔一笑:“你的说辞,倒与卫淳几乎一样,她还想替卫疏星瞒下来。她未管教好女儿,你未约束好夫人。”
作为从小相伴长大的君臣,贺玉舟太了解元兴帝,此人往往笑里藏刀:“内子是一时情急,否则病人性命难保。”
“别人性命难保,太后便平平安安了吗!”
元兴帝怒极,愤愤拍案而起:“渎职已是罪过,害得太后无药可医更是罪加一等!”
“陛下!臣愿意替内子代罪!”贺玉舟胆战心惊,身子伏得愈发低,唯恐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赐下来,卫疏星真的丢了命!
却不想元兴帝直接掀翻了紫檀桌案,阴着脸沉声质问:“朕要卫疏星的命,你也替她偿吗!”
贺玉舟吸入一口冷气,如若他的命能保卫疏星平平安安,有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