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祖坟被打理得很干净,墓地周围没有杂草和垃圾,墓碑干干净净。侯厚德来到了祖坟前面就变得很是虔诚,从最老的进士墓开始点香烛烧纸钱。当香烛和纸钱烧起以后,特殊的古老的神秘气息便弥漫在墓地。侯海洋蹲在墓前不断添加纸钱,按侯家的说法,纸钱烧干净才能算心诚,而且要求不准翻动纸钱,必须自然烧尽。侯海洋添加纸钱时要将纸钱弄松弄散,这样才能确保纸钱烧尽。
在祭拜祖宗时,侯厚德暗自在心里念道:“侯家的列祖列宗,保佑侯正丽和侯海洋两姐弟事业有成,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身体健康。”
轮到侯海洋祭拜时,他在心里念道:“我今年要到广东去,老祖宗保佑我马到成功。我已经失败得太多,不能再失败。”
大年初一以后,最重要的时间节点过去,寒霜又陆续回到侯厚德脸上,侯海洋则穿起那件厚棉袄,闭嘴当起闷葫芦,走路都要绕着父亲。杜小花劝了这边说那边,面对两个比格极为相似的辈拐拐,让她无可奈何。
初四早上,侯海洋还赖在被窝里不起来,母亲“砰砰”地拍门,道:“二娃,快点起床,你姐和姐夫到了岭西,上午就要回家。”
“姐回来了”
“刚才接到电话,说是已经到了岭西机场。他们十一点钟能够到。”
侯海洋下定决心投奔姐姐和姐夫,听说他们很快要回来,连忙翻身起床,将回到家后穿的厚棉袄扔到一边,换上了秋云的那件短皮衣。他照了照镜子,穿上皮衣以后,臃肿身材立刻变得挺拔,只是一头乱发让人显得颇为颓废。
“妈,给我烧点水,我要洗个澡。”
杜小花看着儿子一扫前些天的颓废,开始风风火火起来,高兴地开起了玩笑:“洗啥子洗,现在的年轻人不是流行乱头发,头发长到肩膀才漂亮。”
侯海洋把铺盖叠好后又顺便把姐姐的房间清扫干净,厨房的水烧热后,他提着两大桶热水进了浴室。家里的浴室比起农村绝大多数浴室都要先进,农村洗澡一般都在猪圈旁边完成,没有单独修一间浴室。侯厚德在房子旁边搭了一间小砖房,专门供一家人洗澡。砖房修了有十来年,四处漏风,但是确实是一间独立浴室。侯海洋脱下衣服,被四面来风吹得直起鸡皮疙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牛背陀修那间浴室,完全是对父亲的模仿。包括整治牛背陀学校,基本上都是参照了二道拐的模式。”
洗完澡,姐姐和姐夫还没有回来,院外传来了支部书记段三的声音。
“侯老师,中午在你这儿吃饭,欢不欢迎。我给张老板打了电话,他过了茂东,我估计十一点钟就要到。”段三手里提着两顺派有包装的白酒,交给了杜小花,然后坐在学校院子里抽烟,摆起龙门阵。
段三是侯厚德的学生,他向来对老师都不错,每年交农业税和提留统筹款的时候,从来没有催过侯家。有一次不了解情况的驻村干部跑到家里来催款,段三还发过脾气,将年轻的驻村干部数落了一顿。在侯海洋的记忆之中,段三还是第一次在春节期间到家里来玩。很明显,他是冲着姐夫而来。
“二娃,你留在学校教卵子个书,跟到张老板,肯定几年就发大财。”段三用粗鲁但是直截了当的语言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侯厚德说话办事很文雅,但是他能容忍乡邻的粗鲁,道:“老师好歹是一份正式工作,旱涝保收,富不了也饿不到。出去做生意,有可能发大财,也有可能亏得连裤儿都没有。”
段三不以为然地道:“张老板是高学历人才,搞的是高科技,咋子会亏。等会儿我家段燕要过来敬酒,侯老师,你给张老板说一说,让段燕跟着他们到广东去。”
侯海洋这才恍然大悟,段三如此殷勤,原来是想给女儿段燕寻找一条出路。在农村向来有讲究乡情的传统,一人发达了,便有乡人投奔,这在乡邻间视为理所当然之举。城里人住在水泥房子里,楼上楼下,左邻右舍,老死不来往,祖上的乡情早就荡然无存。
侯厚德道:“段燕读的是卫校,为什么不到医院到医院才是专业对口。
段三抽了口烟,露出一口黄板牙,道:“专业对口有什么用,干一辈子都是给别人打针。段燕想到广东去,既然侯老师的女婿在当大老板,有个依靠,大人也放心。
侯厚德矜持地道:“到时给小张说一说,看有没有工作岗位。段三,我话得先说在前头,能不能用人得看小张的具体情况,我可不敢随意做主。
段三拍起马屁,道:“侯老师是老丈人,老丈人发话,张老板敢不听”他这是基层干部常用的捧杀法,把对手捧得飘起来以后,要办的事情基本上就成了。
侯厚德自尊心强,但是平时满足自尊心的事实在不多,他明知道段三有所企图,仍然感到舒心,笑道:“那我试一试,成不成可说不准。
侯海洋听到段三的恭维,暗道:“段三老奸巨猾,这一招打到了我爸的软肋上。”段燕比侯海洋一要小个两三岁,两人从小认识,也算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只是他读中师以后,段燕随后读了技校,两人见面的时间就少了。他此时决定跟着准姐夫去广东,没有料到段燕也要去。
十一点,院外传来隐约的汽车声,侯海洋反应最快,第一个走出院子,沿着青石板一路跑下去,段三速度也不慢,紧跟着侯海洋。
在公路边上看到了一辆越野车,这辆车在巴山从来没有看到过,从牌子来看应该是一辆进口车。
张沪岭透过车窗,对侯正丽道:“海洋长得好帅,到了广东肯定会迷倒一大群女生,老少通杀。”
侯正丽回了一句:“什么老少通杀,这是你的理想吧。”
张沪岭道:“我的理想就是和你生一群小孩子,罚款也要生,至少五个。”
从副驾驶位下来,侯正丽里充满了甜蜜,调侃迎过来的侯海洋,道:“二娃,我还以为在新乡文化生活贫乏,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居然还能聚众看黄色录像,你给老姐说,看的啥片子。”
在姐姐面前,侯海洋很轻松,笑道:“老天作证,根本不是黄色录像,最多算是三级片,蜜桃成熟时之类。”
张沪岭闻言道:“李丽珍的片子,当年轰动一时,学校录像室就放过,还有不少女生挤在一起看。你们小山沟的学校完全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你何必在哪里久留,过了春节,到广东来,免得受这些窝囊气。”
段三站在一旁,将香烟掏了出来。他刚才抽的是红梅烟,此时拿出来的是红塔山,热情地让了一支给张沪岭。
小车尾箱里放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每个人手里都没有闲着,段三和侯海洋最积极,手里都提着三四个包。侯海洋见到姐姐,如春风扫了心坎,心情顿时为之一爽。前几天是为了营造春节的氛围他才配合父亲、母亲,心里还是藏着重重郁闷。这些郁闷是各种各样的原因构成的,有着未来人生道路如何选择的困扰,也有着爱情的迷茫。今天姐姐回家,他满心欢喜,一扫多日阴霆o
为了迎接准女婿张沪岭,杜小花一大早就杀了一只土鸡,放了一把山上的本地野草药,用文火慢慢偎,到了吃午饭时间,汤色清冽,清香扑鼻。除了土鸡汤这个主菜,其他的菜就是新鲜的腊肉,河里的鱼。
“这些都是本地农家菜,小张能吃得惯吗”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杜小花对这个准女婿很满意,等大家上了桌子,给张沪岭舀了满满一碗鸡汤。
喝着鸡汤,张沪岭赞不绝口:“还是正宗土鸡汤好喝。
段三道:“馆子都喜欢打土鸡汤的牌子,其实那些鸡全部都是从养鸡场出来的。”他招呼坐在一旁怯生生的女儿,道:“段燕,你给张老板敬酒。”
段燕在县城里读过技校,比起普通农村女孩,胆子算是大的,但是想到眼前的人是广东来的大老板,她就莫名紧张,端起酒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就要敬酒。
段三在一旁道:“你这个娃儿不懂事,哪里有站在自己座位上敬酒的,到张老板身边来敬酒。”
段燕红了脸,来到张沪岭面前,声如蚁音:“张老板,敬你。”
侯正洋和段燕从小熟悉:“小燕,别叫张老板,听起来好别扭,叫张哥。”
酒至中场,气氛热烈起来,等到张沪岭带了酒惫,段三情真惫切地道:“我是侯老师的学牛,段燕也是侯老师的学生,我们两家人的感情最好,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侯海洋知道段二的目的,暗自想道:“我们家与段家有这么好吗两家关系是不错但是也没有好得这么邪乎,至少段燕和我就两三年没有见过面”
在段三情真愈切的讲述中侯厚德也动了感情,补充了一些段三读书时以及当了支书以后的小故事。讲了一段感情和友谊,段三这才揭了主题,对侯正丽道:“大妹,你是段燕的姐,她想跟着你到广东去工作,你得带着他。”
杜小花在吃饭前,已经将这事告诉了侯正丽,特意嘱咐道:“大妹,这事能帮就帮,段三这些年对我们家挺照顾,逢年过节也还互相走动这事你们办不了,话就要说好听点,把事情拖起,千万别随便找个孬工作,得罪了段三。”
侯正丽心里有数,对段三道:“段书记,有个事先得说清楚,段燕是读的卫校,留在巴山还可能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到了广东,就没有国家单位可以进。”
段三很豪气地道:“国家单位也就拿点点钱,没有啥意思,我家段燕跟着大妹,绝对没有错。”
这种事情在张沪岭眼前完全是小事,他根本没有放在心里,由着侯正丽处理。侯正丽道:“段叔叔,我们明天就要回广东,舍不舍得让段燕马上跟我们走。”
段三道:“有啥子舍不得,你们什么时候走,叫上她就走。”
段燕前一阵子还盼着马上就能跟着侯正丽到南方去,此时听说明天就要离开柳河,心里顿时慌成了一团。她到过最远的地方是茂东,还是几个同学一起去的,想着要离开家几千里,马上就有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吃完午饭,段三和段燕回家收拾行李,段三脚步踉跄,段燕跟在其后,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移动的脚尖。
段三爱人在家里翘首期盼,终于看到父女俩回来,急切地问:“侯大妹答应没有”段三还没有回答,段燕开始抽抽泣泣起来。段三爱人脸色刷就变白了:“段三对侯厚德不薄,他们一家怎么不记情,明年让他们按时交农业税提留款。”
段三斥责道:“你少打胡乱说,别人答应得爽快,明天就要出发,跟着侯大妹一起走。如今的侯家,还怕交不起提留统筹头发长,硬是见识短。”
段三爱人得知女儿马上就要走,鼻子就酸了,道:“段燕,你到了广东,要好好跟着侯大妹学,这是大好事,你这个娃儿哭个啥。”说到这里,她想到女儿明天就要离开家到遥远而陌生的南方,跟着女儿抽抽泣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