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段浔无恙后,萧令璋便让谢明仪继续盯着??若她没猜错,接下来皇后便要带弟弟去见陛下。
段浔归朝至今,尚未面圣,加之廷尉那处的消息很快就会传至御前,在令天子不悦之前,皇后亲自带着弟弟去面圣请罪,也最为稳妥。
此事也只有皇后出面最合情理。
这也是为什么,萧令璋选择绕了那么大一圈去知会皇后。
萧令璋与皇后段的虽然只有两面之缘,一次是冬至宫宴,一次是上次她去长秋宫宣太皇太后口谕,但她能看出,皇后并非像外界传言的那般懦弱可欺。
萧令璋自幼便在昭懿皇后身边长大,她依稀记得,昔日的母亲是如何稳坐凤位的,如何操持内闱中事,有些事看似不过是赏罚那么简单,实则每个人背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与利益,想要令六宫心服口服,处处皆挑不出差错,单一个“恭顺有德”是
做不到的。
皇后段的,对外虽有贤惠温婉之名,然这些年来,段家一直在风口浪尖,杨贵人李美人等后妃虎视眈眈,她身为皇后,想坐稳后位想必有许多看不见的心酸不易。
皇后应是足够谨慎的。
后面的事,便不再需要萧令璋去操心了。
她转身,朝着宫室内走去。
萧令璋今日进宫,虽是为了段浔,但并非全然为他。
她还要再见见周潜。
那个叫周潜的民间游医,至今还被软禁在长信宫。
萧令璋昏迷的这几日,长信宫和太尉府都派人来丞相府问了多次,其实不单是舅舅舅母担心,便是萧令璋自己,也是在赌。
好在她赌对了。
偏殿中,周潜把脉之后,恭谨跪伏于帷帐之后,低声道:“贵人体质本就有别于旁人,这些时日受了刺激,加之草民给您施针过了,双管齐下,才致使骤然昏迷。”
“依照草民所说治疗之法,每施针一次,您的记忆便可能恢复一些,只是,此法终究还是太过刺激,草民担心长此以往,贵人的身子受不住,您这些时日若是在调理身子,也怕两相犯冲,功亏一篑。”
萧令璋听他这么说,不由想起从前说的那句话,卓也说她体质与旁人不同,要悉心调养,否则容易功亏一篑。
可惜她让谢明仪去寻周潜所写下的那几味药材,民间有些药铺甚至说从未听说过。
甚至其中有一味药材,只在番邦使臣进贡名录上见过。
根本就找不到。
施针是最快的,哪怕伤身。
萧令璋沉吟着,扬了扬袖子。
随侍一侧的绿盈捧着怀中的黑漆方盒上前,走到周潜跟前打开,露出里头的赏钱,周潜见了,不由惊惧惶恐道:“给贵人治病是草民的福分,贵人病情有所好转,草民便心满意足,如何敢讨赏。”
萧令璋只抬袖饮茶,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没有说话。
直到对方逐渐扛不住压力,边抹着汗,边收下那些赏赐,她才微微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有功就赏,有错便罚,这是理所应当,你不必惶恐。今后你若好好治病,对外把嘴闭得严实些,今后所能得的又何止这些?”
周潜眼珠子转动,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恭谨道:“诺。”
崇德殿外禁卫严森,一派苍穆苛肃。
皇后携胞弟前来面圣之前,公车令早已将消息传入宫中,但成朔帝并未说什么,也未曾下诏。
他依然在等,等段浔亲自过来。
成朔帝负手立在窗前,看着殿外生机勃勃的春景,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段家皆出好儿郎,可惜段浔到底还是太年轻。”
他话音刚落片刻,皇后便带着弟弟前来。
段浔此刻已然冷静下来,跪在地上行礼,“罪臣段浔,叩见陛下。
皇帝打量着眼前这个极为年轻的小将军,他见过皇后几个兄弟,唯独很少见过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此刻惊讶于他独有的年轻与朝气。
但此刻,这份朝气之外,似乎又包裹着一层浓烈的沉着杀气,那是沙场上征战厮杀过、染尽鲜血的人才有的特质,又因丧妻之怒,而多带了一丝阴冷的狠戾。
皇帝意味不明道:“段卿何以自称罪臣?”
段浔抿紧唇,俊秀的面容,被殿中煌煌灯火烘衬着,紧绷得宛若雕塑,只有冷意,“臣行事鲁莽,为流言左右,方才寻妻心切,冲撞廷尉,求陛下责罚。
皇后站在一侧,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弟,心下又是紧张又是叹息。
好在他现在冷静下来了。
虽说阿浔方才在长秋宫,口口声声说要为南荛报仇。
皇帝听他此语,缓缓道:“你重情重义,此乃人之常情,加之未曾酿成大祸,朕可罚你三个月俸禄,小惩大诫。”
段浔叩谢圣恩,皇帝又叹息道:“你夫人之事,朕亦有愧疚,当时满朝攻讦,民言沸腾,丞相率百官给朕施压,朕与儿夫妻多年,如何不知你段氏忠心?不过是迫使压力,才命御史中丞等杂治你段家案。”说罢,皇帝亲自起身抬手,托起跪在
地上的小将军。
段浔起身,长而浓密的眼睛依然低低垂着,“臣明白。”
“那你又可否明白,今日外头那些流言,都是针对你而来?”
“臣......明白。"
段浔指骨紧绷。
他并不傻,他只是不在乎那些。
“陛下。”他一字一顿说:“臣恳请陛下,给臣贬官夺爵,臣别无他念,唯求陛下将罪臣之妻南的尸骨归还于臣,容臣好好安葬!”
皇帝听他突然这么说,倒是怔了怔,眉头很快就皱了起来。
他终究不如他那几个兄长稳重隐忍。
年轻气胜,阅历不足,又不怎么住在洛阳,没有参与过那些权谋算计,最重要的是,对情爱看得太重。
做将军的,都该越铁石心肠越好。这少年偏偏裹了一颗重情重义的心,这样炽热的心不适合朝堂,牵一发而动全身,极易被人拿捏。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早知民间有有关他妻子南的传言,却并未出手。
既要用他,也要让他知道,站在朝堂的那一刻,便不能带有软肋。
此时此刻,皇帝能看出,他在竭力克制情绪,全身依然紧绷着,仿佛这具身躯里依然蕴含着浓烈的恨意与不甘,还像一匹还未完全驯化的凶狠野狼。
但皇帝越发笃定,他缺的便是这样一把利刃。
虽然这把利刃锋利有余,还不够趁手,但他够有胆色,够不怕死,便足以胜过朝中那群被丞相拿捏的酒囊饭袋了。
一想到裴?自登相位以来,短短数年,看似还坚守人臣本分,未做什么逾矩之事,实则霸道专权,无形暗手早已渗透朝野内外,皇帝眼里便一片冰冷。
皇帝缓缓道:“当时因你夫人算戴罪之身,又骤然被毒死于诏狱,审断刑狱耗时过长,这才草草安葬。无须你贬官夺爵,朕也会传令下去重新安葬你妻子,你自可放心。”
段浔低头道:“谢陛下。”
他虽有软肋,但软肋已经死了。
他的血脉至亲只剩下皇后。
皇帝含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阿姊以为你死了,这几月来日日伤心,朕算作你的姊夫,如今也万分庆幸你还活着。你才刚回洛阳,这几日,多去你阿姊那儿,朕再过几日去广成苑春狩,届时唤你随驾前往。”说罢,皇帝又别有深意道:
“段家被下狱时,朝中为你段家说话者也多数被司隶从事逮捕审讯,你要知道,唯有你自己变强,才能为你妻子报仇。”
短短几句,便已清楚地向段浔指明,他应该去寻谁复仇。
“臣遵旨。”段浔沉声道。
同一时刻,陆恪蹲在宫门口。
他今日满城乱跑,早已累得晕头转向。
说来也真是荒谬,打从得知段浔未死的消息后,陆恪便又惊又喜,惊喜之余,又连着数日愁得吃不下饭。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南荛。
自从南荛变成了丞相死而复生的亡妻以后,陆恪对此事便一直心里有疙瘩。
他不知道南荛这是什么回事,自那夜帮她逃跑之后,便再无机会去见她。
也许人都是要往前看的,他自我安慰着:浔弟已死,南荛成了公主,该算好事,至少她今后不必再受苦了,何必那样孤孤单单一个人过孤苦日子呢?
可现在浔弟没死。
陆恪已经能想象到今后会出什么事儿了,他不知南如今是否已经移情别恋,接受了丞相,但浔弟的事他不得不操心,陆恪数想见南荛,但南荛如今是当朝长公主,身份尊贵,以陆恪小小官阶,根本寻不到机会。
加之他上回被丞相府的人折腾得够呛,也绝不可能去大着胆子丞相府投帖求见。
着实没有办法,陆恪只好换个法子,在大军回朝那日便在城外翘首盼着,想着能在路上截人也好。
未料没捞着人影,还听同僚说他改道去了青州,恪还未来得及眼前一黑,又听到街头巷尾都传遍了段家的流言。
这到底是谁传的?
如此缺德!
陆恪和段浔少时同窗,交情深厚,比谁都清楚段浔爱憎分明的性子,若是段浔听到这些流言,只怕要气得冒火。
陆恪愁得一个晚上没?眼。
天还未亮,他又继续蹲守在城门口,想在怎么也得在段浔入城前拦住他。
结果前一夜没睡好,就打个盹儿的功夫,段浔已经入城了。
还直冲廷尉衙署了。
吓得陆恪又骑了马往廷尉那处赶,待他赶到,发现段浔又不在。
他又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