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念寺一行一直持续到夜里,布施结束,来祈福的百姓们带着热闹渐渐散去,来往的夫人也几乎都走了,寺里的僧人开始了晚课。
悠悠的念经声在黯淡的山寺中回荡,低沉,悠扬,恍若触碰心灵。
温竹君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令她内心平静,她静静地站在大雄宝殿外聆听着。
“是不是很宁静?”夫人走了过来,“客房已经安排好了,你真要跟我在这留一夜?”
温竹君点点头,反正霍云霄送人去了,估计今晚回不来,她留一夜也没关系。
“母亲,这么多年,您会觉得累吗?”
夫人一愣,“什么?”
她渐渐反应过来,笑了笑,“我的母亲,祖母、姊妹们,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累谈不上,就是偶尔会觉得,不知道自己的去处。”
这是真心话。
温竹君点点头,她能明白这种感觉,来路已定,去路未明,所做的一切,好像是为了自己,又不全是为了自己。
夫人轻轻拍拍她的肩,犹豫道:“你跟云霄之间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她的动作十分轻柔,语调也很关切,没了从前在府里时的威严,像是一对亲母女长者的谈话。
“其实男人就是这样,不止云霄一个,他们都长不大,好色贪杯,鲁莽冲动,无一例外,就算纳妾也无碍,武安侯府也养得起,那些女人多生一些孩子,总有一两个有用的,你说呢?”
这话,她连亲生女儿都不会说,但她知道温竹君能领会深意。
温竹君听着,有些心酸,想着自己大概就是那一两个有用的,基于此,夫人开始准备让她上桌了。
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知道夫人会错意了,但听到这种安慰,心里也很暖,有人关心总是好的。
她心里真的有些好奇,轻轻挽住夫人的手臂,“母亲,您当初给父亲纳妾,真的不难受吗?”
尤其是美貌娘亲,就连乔楠都说夫人贤惠,有大度容人之姿,不是随便哪家夫人能容下一个青楼行首的。
“这有什么难受的?”夫人也笑了,眉目温和,“迟早都是要做的事,只是提前一点,无伤大雅,这样你父亲能高兴,我也能轻松,何乐而不为?再说了,应付男人,你真的觉得很高兴吗,有人喜不自胜地为你分担,其实,也是好事。”
她说到这不由想起温梅君,和温竹君一对比,真是让她又忍不住叹气。
温竹君能感受到夫人在说真心话,如同一个过来人的态度,只是过去那么多年,她真实的心情已不可考,或许当年的伤心,放在如今,只是嗤笑一下的程度。
“多谢母亲开导,女儿明白了。”
夫人侧过头,借着廊檐下的一点烛光打量温竹君,周氏的好容貌在她身上越发出色,当初她真的没有太注意这个孩子,如今仔细回忆,当真是可惜了。
她不由多言语了几句。
“很多事,都不是女人主动能接受的,但只有接受了,日子才能更好地过下去,只有聪明女人才能越活越好,竹儿,母亲希望你能过得好。”
“嗯,女儿会的,”温竹君扶着夫人进了客院,“母亲,夫君今儿一早,送赵嬷嬷去久安县的庄子,她临走前,将所有东西都交给我了。”
夫人闻言满意点头,拍拍她的手,以示亲昵。
暮色四合,禅房清幽,四周柳树枝条千垂,在风中飘拂。
客院的环境一般,母女两一人一间客房,带着各自的丫头挤一挤,但来这住,也不是为了享受。
韶华站在夫人身后,小心翼翼地按压着头顶的穴位,“夫人,我今儿瞧着,感觉三姑娘,越发像您了。”
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像极了夫人,喜怒不形于色,不怒自威的样子。
这种感觉真奇怪,以前的三姑娘,绝不会给她这种感觉。
夫人闭着眼笑了起来,要说这几个女儿,还真是周氏生的温竹君最像她。
“您说的话,也不知道三姑娘能不能听进去,韶华用艾条熏了手心,贴在夫人额上,轻轻按压,“三姑娘谈纳妾还早,但大姑娘那边,还真不好弄。”
夫人眉头轻蹙,“那丫头不愿听我的了,视我如洪水猛兽,以为我在害她呢。”
她今儿跟温竹君说这些话,也是有感而发。
韶华抿唇,轻声劝慰,“三姑娘有句话很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明年大哥儿就成亲了,您也是马上要做祖母的人,别操心那些事儿了,顺其自然吧。”
夫人缓缓睁眼,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让她彻底不管,真的做不到。
只希望那丫头自己的眼光好,将来也能过得好吧。
玉桃端来热水,一言不发地。
“怎么了?”温竹君知道她不高兴了,便逗弄起来,“谁又惹你不高兴啦?"
玉桃将棉巾拧干递给温竹君,热气袅袅的,嘟囔道:“夫人,你可别听那些话,你才成亲多久呢?而且,大姑爷都没纳妾呢,反而来劝你纳妾,是不是过分了?”
温竹君摇头,“母亲这话一点没错,就算霍云霄现在要纳妾,你觉得我是该同意,还是反对?”
“当然反对了,”玉桃毫不犹豫,“绿橘,你觉得呢?这才多久呢,好歹也要等到夫人你怀了身子才行吧?”
绿橘也点头,觉得玉桃说得对,毕竟大户人家家里都是这么做的。
“也就是说,我得怀孕了,才可以安心地让丈夫纳妾?”温竹君觉得好笑,摇了摇头,“何必呢?这样的假规矩虚得很。”
她对这种事儿并不在意,再说了,霍云霄如今注意力都还在她身上呢,这事儿还早。
主仆三人正说得热络,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喊走水。
温竹君连忙坐起身,嘱咐两个丫头将东西都放好,便出去看情况。
这冬日里别看温度低,但到处都是干草枯叶,房子也都是木头,起火了可不好办,看方向,正好是不远的另一处禅房起火,火势还挺大。
“去叫母亲出屋子,最好找个空地呆着,“温竹君吩咐绿橘,自己则是披上了斗篷,“玉桃,你跟我一起去通知这里的女眷,别待会儿慌了乱跑,容易出事。”
寺庙里可不像各家贵人的府里,处处都亮着烛火,入目望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点微光在夜色中闪着,余处皆是黑暗。
她不怕乱,只怕乱了,会有坏人趁乱搞事,女人的名节有损,可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儿。
温竹君出来的时候,看到进客院的女客还只有两个走出了屋子,但这会儿,朔风呼嚎,那边的火星子直直往这边落,在暗夜里,犹如火红的流星。
“嘭嘭嘭”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温竹君用力拍着门板。
“夫人,走水了,快出屋子。”
她刚要去下一处,结果门自己开了,一个提着剑的女子走了出来,一身骑装,还是姑娘装扮,英气逼人,眉眼灵动。
身后的丫头满脸焦急,“姑娘,您把剑给我吧,夫人看到又要骂您了。”
女子看到温竹君后,朝她笑了笑,随即带着丫头跟着,一起去敲门。
“你是哪家的夫人?”女子走得极快,手上的剑穗子飘飘荡荡,如同她的人一般,张扬快乐,“我好像没见过你。”
温竹君轻笑,今儿就是见过,也不太记得。
“我叫温竹君,武安侯霍云霄的妻子。”
女子恍然,笑眯眯的,“我叫郑溪,回玉京不久,家父之前一直在戍边,资质平平,你肯定没听过。”
温竹君听着忍不住也笑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叫人,很快就听到寺里僧人过来了,僧人不少,也有经验,救火的速度很快。
郑溪手里的剑握得很紧,她将温竹君挡在身后。
“别看这里都是和尚,说是个个念经颂佛,六根清净,我也见过坏和尚的,你长得那么好看,可得注意些。”
温竹君觉得郑溪很可爱,“好,那小女子多谢女侠保护了。”
郑溪听到这句女侠的称呼,明显眼睛都亮了,嘴角上翘,笑容憋不住。
好在这场大火就是意外,坏人也没有跳出来,僧人们处理得当,救火及时。
温竹君见郑溪还有点失望的样子,笑道:“女侠,玉京里乱子不多,可能你的武艺,暂时无处施为了。”
郑溪反应过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姐姐,我自小长在山野,见识浅薄,你可别笑我。”
“当然不会,”温竹君还挺喜欢她的,“我觉得你是个热心肠的好姑娘。”
“温三姑娘?”一道声音传来,带着惊喜,“真是你?”
温竹君一抬头,就看到一个身穿绯红大氅,五官平平,身量中等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一位玲珑娇小的夫人,这会儿正惊疑不定的,温竹君记得母亲介绍过,这是康王四子的正妻,今天来觉念寺,是为了给病了的王妃祈福。
那这男子,应当就是康王四子了。
玉桃也认出来了,她自小认人有一套,迅速凑到温竹君耳边道:“这就是大哥儿问过的康王四子,梁巢。”
郑溪戒备地看着他,手里的剑始终没放下。
温竹君盈盈一礼,侧身将郑溪挡住了,朝她安抚一笑,“四公子,没想到在这能遇到您,真是巧。”
梁巢的眼神落在温竹君身上,微微眯了眯,极有侵略性,只是这眼神转瞬即逝,迅速盈满了笑意。
“要不是这把火,我都不知自己还能再见到三姑娘呢,确实很巧了。”
四夫人仰起头,柔柔道:“夫君认识武安侯夫人?”
“嗯,”梁巢笑道:“我与温三姑娘的哥哥相熟,进府的时候见过,三姑娘亲手做的点心,我至今回味。’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诡笑,神情暧昧,喉间滚动,不知是在说点心,还是说人。
温竹君垂下眼睫,不与其对视,他的话跟眼神包括整个人,都让人很不舒服,像是阴沟里的一条毒蛇,明明是笑着说的,但就是能感觉到冒犯跟攻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