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上。
海水色如浓墨,一下又一下的翻涌着,好似想要将一切吞噬。
但是在东海之上,又有一物矗立其上,坚毅不拔,不为外物所扰,白日燃灯,不分昼夜,不问黎明,如一轮在海面之上冉冉而升的明月。
这就是传说中的海上明月楼。
往日在这楼中,除却一些弟子家臣偶尔前往之外,从来只有一人常住。
而现在,却又多了一人。
褚季野屈起膝盖,单膝跪在了一人面前, 神情尽是温柔缱绻, 开口时的语气更是小心翼翼,仿佛面前是个纸做的人,只要他的语气重上一些,就会让面前之人受伤无存。
若是让外人听见褚家家主用这样低三下四的姿态去与人交流,定然会大跌眼镜,甚至怀疑是否有上古妖邪占了这褚家家主的身体,然而若是让他们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又有一部分修士会在极度的震惊之后,发出了然的叹息。
??原来如此。
面前之人的肤色莹白,一张脸生得宛如画中仙人,眉眼间更是带着一股天然的清冷,目光所及之处,宛若高悬的明月朗照。
冰骨月魂,脱俗于世,好似高高在上的月神化成一缕躯壳,却是人间再难寻。
无处不美,无处不冷。
“明月姐姐,你今日感觉如何?”
??她与曾经的明月剑尊一模一样。
然而听见褚季野的问话后,“盛凝玉”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只是冷冷的开口。
“褚季野。”
依旧是答非所问,全然不曾理会他的问题,
褚季野眼眸稍沉,但很快精致到?丽的少年面容上又浮现出了无尽的期盼与依恋。
他小心的握住了“盛凝玉”的手,将对方没有反应,心头一喜,低下头将自己的脸贴在了她的掌心。
那张如昔日一样漂亮的脸上再不见曾经的少年郎趾高气昂的骄纵,乖巧得像是一个久寻归巢的幼兽。
“明月姐姐,这海上明月楼,是不是如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样漂亮?”
褚季野站起身,小心的牵过她的手,引导着她迈出了室内。
此处乃是海上明月楼的顶楼,高悬在所有楼台之上,俯仰之间,东海之景尽收眼底。眼前是碧波微澜,翻涌成涛,远处是亭台轩宇,灯火辉映。
倏地一声,灵力绽放,天空夜幕之下,火树银花如灯火般一盏又一盏的窜上夜空,几乎将漆黑的夜晚照得通明。
看到这一幕的褚家人齐齐咂舌。
有人低叹:“如此近乎奢靡的挥霍灵力………………”
他们对视一眼,神情越发恭敬。
“到底是家主啊。”
普天之下,放眼三界之内,可不是任何修士都有能力以灵力化作烟火,只为博他人一笑的。
“明月姐姐。”
“盛凝玉”被吸引了目光,仰起头仰望着那以灵力化作的烟花,没有理睬身旁人,而褚季野一直在看她。
往日里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褚家家主小心的、近乎虔诚的询问:“你………………有想起什么往事么?”
他记得,明月姐姐最喜欢看这样火树银花的绚烂之景,甚至在学堂里试图自己造出什么。
一个是如今众所周知的“飞雪消融符”,一个......
声势浩大,震得人耳膜生疼,五脏六腑几乎颠倒,张口欲呕,然而每每绽放之时,却又有足以摄人心神的火树银花之景,不似人间烟火垂落的绚烂,此物落下时,只有银光与雪白之色,晶莹如珠玉,恍若一场自空而下的瀑布。
此物,名为“长啸”。
盛凝玉曾为当时还是褚家小少爷的褚长安燃过一夜的“长啸”。
然而褚季野注定要失望了。
“盛凝玉”始终一言不发,偏偏此刻,摇了摇头。
“不记得。”
声音泠泠如碎玉落溪涧,残忍的打碎了褚季野的一切希冀。
他微微阖上了眼,然而再次睁眼的时候,又如先前一样明亮。
没关系的。
褚季野想,记忆有缺又如何?是他发现了在海上明月楼外的明月姐姐,而她也愿意随他归来。哪怕她只是转世,哪怕她神魂有缺什么也记不得也无所谓。
这一次,是他先。
褚季野笑了起来,夜幕之下,他的笑容既不如曾经那样骄纵而率真,让人一眼能望到底,也不像如今外界眼中呼风唤雨的褚家家主。
这份笑容里,有几分乖张,也有终于几分求而所得之后,近乎疯癫的满足。
“明月姐姐,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褚季野拉住了她的袖口,和曾经一样,撒娇似的摇晃着。
“盛凝玉”依旧不答,只静静地凝望着他,神情平静又和缓,恰如世人心中被他们仰望的“明月剑尊”该有的神情。
只是这样的神情,却一点也不盛凝玉。
不等褚季野说什么,海上明月楼的楼底有光亮燃起,顶层的夜明珠沐浴在灵力之下,愈发明亮,几乎灼烧着眼眸。
来人了。
褚季野深吸一口气,平息了一下心绪,扬手飞出阴阳镜自上而下,一路解除了底楼禁制。
不知为何,阴阳镜没有任何变化,但褚季野总觉得它远不如曾经明亮了。
这样的感受是从何时而起?似乎是那日清一学宫弟子们大闹……………
“见过家主。”
苍老的声音唤起了褚季野的神智,唇角原先还无害率真的神情淡去,变成了属于褚家家主的喜怒难辨。
褚季野平静道:“起。”
他看了眼自方才就没有再出声的褚乐,没有错过褚乐眼中的震惊。
他在震惊什么?褚季野顺着褚乐的目光立即知道答案。
??他在看明月姐姐。
而在此之前,褚乐眼中是全然的恼怒不忿,他大抵是误会了什么,这样的情绪一路高涨,却在看见“盛凝玉”的时候烟消云外。
是什么使他有了这样的变化?
褚季野不用多想,立刻知道了答案。
??是“盛凝玉”的脸。
可这样就更奇怪了。
褚乐是他的子侄,理应从未见过盛凝玉。
褚季野蓦地一笑,温声与身旁的“盛凝玉”说了几句话,转身离开了此间。
在出门的刹那,褚季野的神情骤然变得极度冰冷。
“褚管事。”
他开了口,率真与残忍在他的面容上交错。
“你逾矩了。”
褚青几乎是立即跪倒在了地上,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咙,唇齿之间尽是鲜血。
他垂着头,颤颤巍巍的开了口:“奴,擅自带人前来,知错,请......请家主,责罚!”
自称变化,愈发显得他低入尘埃。
褚季野凝视了褚青片刻,忽然再度笑了起来。
“褚青伯伯,我知道,你一直不赞同我寻觅明月姐姐的转世。”褚季野蹲下身,深蓝纹金的衣裾毫无形象的散在地上,却不让人觉得粗鲁,反而显出了几分率真幼稚的可爱。
褚季野牢牢记得,明月姐姐最喜欢他的率真可爱。
哪怕离开了她的视线,他也不曾改。
“但你看,正如天机阁的预言那样,明月姐姐当真有转世,而且她来找了我......是你们输了。”
鲜血自口中流出,在巨大的灵威之下,褚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之中,只听到了上首传来凉薄如水的声音。
“褚管事,下去领罚吧。”
如释重负。
褚青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匆匆退下,只剩下目睹这一切尚且还未回过神的褚乐。
往日里敬重的叔父,竟然还有如此......暴虐嗜血的一面。
褚乐咬紧牙关,面白如纸,整个人都在止不住的颤抖。
而褚季野需要的,恰恰就是这一刻。
他一步一步,向褚乐走去,每一步都似重压,狠狠敲打在褚乐心头。
“阿乐。”褚季野同样变换了称呼,他恢复了往日在小辈面前的威严,可语气却又比往昔更加轻柔。
“你方才很惊讶。”褚季野声音平稳的陈述着这个事实,站定在了褚乐面前,“为什么?”
为什么?
“我以为叔父被他人蒙骗。”褚乐恍恍惚惚的回答,“但是......”
恍神之间,似乎有一声凤鸣在脑中骤然响起。
?那清醒。
褚乐意识到了什么,倏地止住了口,抬头看向了褚季野。
但已经晚了。
褚季野死死的盯着他,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但是你看到了明月??阿乐,你不该认识她的脸。”
不可以。
剑
尊对他有救命之恩,又相助,点化于他。
......褚乐,你绝不,绝不可以出卖剑尊!
情急之下,跌坐在地的褚乐爆发出了以往都未有过的急智,他声音颤抖,却依旧梗起了脖子,做出以往的倔强姿态:“回叔父的话,我,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人的容貌,当真与云望宫的王道友极其相似。”
褚乐略去了对那位“剑尊转世”的称呼。
在他心里,除却那日的盛凝玉之外,没有配得上“剑尊”二字。
这样确实说得通。
褚季野身上的气息骤然一收。
他看向褚乐:“继续。”
褚乐不知自己这算不算过关,他心知此番并非是叔父想要见他,而是褚青管事借他的手,想要提醒叔父。
他自然也恨极了褚青欺骗,但同样的,褚乐也不希望褚季野被人蒙蔽。
纵然在其他修士眼中,褚家家主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但在褚乐眼中,他始终是照顾自己,护着自己的叔父褚季野。
在这一点上,褚乐始终没有动摇。
于是在短暂的屏息凝神后,褚乐深吸一口气,仔仔细细的说出了自己得知消息后的急切怀疑,还有此事的诸多一点。
“倘若她真是剑尊,她根本......”对上褚季野投来的目光,褚乐咽下口中的那句“她根本不会来海上明月楼”,换了一种方式全说。
“??她为何不回剑阁?”
这个问题,褚乐起初没有想到,但在从逐月城回来后,这个问题反复在他脑中萦绕。
剑尊是剑阁之首,更能号令天下之剑,盛前辈为何不回剑阁?
这个问题,褚季野也曾思索。
他并不太清楚盛凝玉与剑阁之人的关系,但从当年宁骄口中,褚季野曾听她谈起。
“听说我未曾入剑阁时,三师姐的头发都是二师兄为她梳理的。但是我来之后,二师兄更喜欢为我弹琴说曲,加上三师姐喜欢去凡尘界,渐渐的,二师兄宁愿在晚间独自修行,也不去找三师姐了。”
思绪回笼,看着面前容色恳切的褚乐,念及最初对他多加关照的缘由,褚季野缓下神色,伸出手,想要亲手扶他起身:“她如此做,自然有她的理由。”
然而褚乐却还是不死心,他拒绝了褚季野的搀扶,跪在地上:“叔父,这无凭无据,仅凭一张脸相似??这是否有些过于草率?”
褚季野:“并非仅仅是面容。”
褚季野不是没有没有怀疑。
但是他试探过对方根骨天赋??全然就是当年明月舞剑的影子,她甚至会接下那朵漂浮在剑尖的落花。
而且,还有一事。
褚季野抬起手,召唤出了一物。
此物大小如手掌般,通体红如血色,犹如一个活生生的心脏,然而边缘镶嵌着一圈细密的金丝,散发着温润光泽,在这一圈金丝上刻有繁复的仙纹,这些契约纹路之繁复,哪怕褚乐只看上了一眼,都能感受到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灵契的正中央,刻有一对阴阳鱼图案,头部相对,尾部相接,看起来纠缠在一起,无人能将他们分开。
褚乐是第一次见这东西,但不妨碍他认出这阴阳鱼的出处??是剑阁阴阳符与褚家族徽中的灵鱼。
褚乐小心翼翼的开口:“这是......婚约灵契?”
褚季野淡淡颔首。
褚乐心头震颤,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向那悬浮在空中的东西。
他知道,当道侣双方将婚约灵契握在手中时,灵契会发出淡淡的红光,并非血色那般可怖,反而如焰光温暖。同时,结下灵契的道侣双方倘若依旧心悦彼此,无论何时握紧灵契时,眉心处会有若隐若现的朱砂似的红印。
生死相随,不离不弃。